第69章 不死花開

這一次塔裏不再如之前那般空曠,被重新塞回山行塔的妖魔鬼怪們經歷了蒼息之火又一輪洗禮,仍然活着的那些戾氣暴漲,聞着有新鮮的味道便開始群魔亂舞地發瘋。沈谧不為所動,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穿過蒼息之火。

有妖魔要襲擊他,他也只是輕飄飄一躲,不理睬、不戀戰。

他駕輕就熟地躍下了井,在蒼息之火不斷交替的井下穿行自如,不多時便摸到了烏有之鄉。

星星點點漂浮的微光下,烏有之鄉與先前沈谧被蕭椒喚來的那次相比,有些不大相同。先前是一片寧靜悠遠的凡俗鄉間夜景,此時在沈谧眼前的,卻是一片開着花的“海”。

那花是細碎的,鋪滿了沈谧腳下目所能及的整片“土地”,散發着的光是與蒼息之火如出一轍的蒼白,乍一眼掃過去,甚至會讓人懷疑又跳進了另一片火海裏。花朵盛開的地方踩上去軟綿綿的,像是一腳邁進了缥缈的雲端。周遭靜得有些可怕,人行其間甚至可以聽見花朵在自己腳下破碎的聲音。

沈谧行至花海中,閉目凝神,片刻之後,他伸手,一把黑霧裹着銀光奔向身側,埋進花海之中,而後炸出了一聲巨響。

花紛紛破碎,爆炸之處散出了一片漆黑,躲在暗處窺視的巨獸喘着粗氣現出腦袋。

訾盱獸低吼着與沈谧對峙,沈谧絲毫不懼地迎着它的目光,暗自醞釀着靈力。

等到那巨獸稍有動靜,沈谧腳尖一點,躍上半空,陡然現出原形,循着一瞬的機會對着它的脖子就是一口。沈谧原身相比起訾盱獸的龐大身軀而言,也算旗鼓相當,不落下風。

他那一口直接把訾盱咬懵了,顧不得傷口連連敗退,驚魂未定地試圖回到熟悉的黑暗裏。

沈谧便去攔。

雙方你來我往地撕扯。

這腦袋不大靈光的訾盱獸一身蠻力卻是相當大,硬生生拽紮沈谧一道沒入了黑暗之中。

烏有之鄉的黑暗裏是令人生出絕望的空寂,饒是沈谧這種不知該算什麽品類的被那黑暗納入進去時,也感受到四周襲來的壓力。他想,必須速戰速決。

也幸好,訾盱獸雖然十分強大,沈谧這次也是有備而來。他先前與訾盱纏鬥的時候便将自己的靈力化成了鈎子,順着訾盱獸身上被自己撕扯開的傷口紮血肉裏,此刻他找不着它潛藏在哪裏,捏訣催動了自己預先放下的“陰鈎”。

訾盱獸在陰招上栽了個大跟頭,被沈谧幾尾巴扇得服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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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它放棄了抵抗,任由沈谧拽着從無邊的黑暗裏爬出來。

沈谧化成人形,在臊眉耷耳的訾盱獸背上站好:“帶路。”

打不贏沈谧的訾盱獸不情不願地幹嚎兩嗓子,再挨了沈谧手中黑霧的一頓“毒打”之後,終于老老實實做了這屈辱的坐騎。

烏有之鄉沒有活物可以通過,除了訾盱獸。

而想要快速且順利地去往南溟,自南溟的封印落成之後,便只有這一條走不通的路能走了。

訾盱背着沈谧,越往裏走,視野越黑——是以沈谧的靈力都無法看透的那種黑,好像所有的一切可感可知的事物都在烏有之鄉裏終結,此處即是世之盡頭。

郁子臨說,這一朵不死花,是長在南溟之主心口的。

很早以前,沈谧還沒有實體的時候,在沈漓身邊與南溟比鄰而居,很偶然地對這位“南溟之主”有所了解。他一直沒說過,連沈漓都不知道,有那麽幾次,他在沈漓封住他的“感覺”不讓他知曉深淵下發生的那些事時,他朦朦胧胧聽見了一些聲音。

來自封印的另一端的聲音。

那些聲音沒什麽意義,也聽不出到底是人是鬼,斷斷續續地,卻有一些關于南溟的信息緩緩順着聲音流淌進了他的意識。

直到沈漓将他賦生的那一天,他最後一次聽見那些聲音,而關于南溟,關于封印,關于沈漓沒有給他講過的那些……蛟族的歷史,悉數在他腦海裏清晰起來。

沈谧知道,被封印的南溟裏,那些古老的大妖小妖們,卡在時間與生死中,颠來倒去——那是一種類似妖怪在真神留下的蒼息之火裏焚燒的狀态,只是它們不會消散。它們本該日複一日地彼此糾纏打鬥,但得益于那個所謂的“南溟之主”,許多妖魔鬼怪都在其控制之下不得不選擇長久地沉眠。

能在那樣的地方問鼎稱霸,絕不是什麽好對付的主。

不過萬魔王如今蹦跶得如此之歡,也不知是不是那位南溟之主出了什麽事。

先前郁子臨傳話說的似乎是“前任南溟之主”?沈谧略微思索了一下,沒什麽頭緒,索性不再去想。

·

另一邊。

蕭椒一開始便準備瞞着沈谧,他怕沈谧不同意他以身犯險,估摸着時辰給沈谧傳了個信兒說自己出去幾日,而後帶着人一起尋得先前找到的入得深淵的入口,又一次摸進了深淵之中。

他原本是打算一個人來的,然而各大仙門并不放心,幾番商量,最終七大門派決定每派各出一名最優秀的弟子與蕭椒一道。

天風門來的是牧雲白;隐心宗來的是大比上與蕭椒交過手的尹敘生;歸元門的也是老朋友,那個與蕭椒互看不爽的鐘銘遠;六氣宗是個新面孔,姓李名瑛;清音門來的是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孩子,鐘未雪;玄谏宗派來的是柳應。

蕭椒見着柳應的時候其實愣了愣,畢竟以柳應的修為并不能排上玄谏宗的“最優秀”,如果是他哥哥來還能說得過去。

對此,柳應的解釋是:別小瞧人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一行七個人是當今仙門最優秀的年輕一輩弟子,趕路匆忙,腳程也不慢,自各地趕來會和并未花費許多時間。幾人或多或少都算認識,只是彼此并不太熟,會面後除了蕭椒與柳應話稍微多一點,鐘銘遠照例不是滋味地嗆了蕭椒幾句之外,其餘人只是禮貌打過招呼,沒再多話。

他們這一次的任務是,同蕭椒一起加固南溟封印。雖然蕭椒拍着胸脯說他的主意可行,各派卻各有各的擔憂思慮,若非蕭椒一再要求不要老前輩跟來——天風門之後他就認識到與各派老前輩相處多麽麻煩——恐怕這次架着他來深淵下找封印的就是那些古板頑固頗為油鹽不進的長老前輩了。

加固封印的第一步自然是找到封印具體的位置。

一行人很快便摸索着進了深淵中。

“等等。”踏進深淵的第一腳,尹敘生便停了停。他走在最後一個,一出聲,前面的人便都回頭來看。而他卻略過同行的一隊人的目光,将靈力注入自己的視覺,在一片灰暗中打量了一下四周,緩緩說:“有很危險的氣息。”

隐心宗主張修心為上乘,對周遭危險的感知比一般修身修形的流派敏銳許多,他既然如此說了,必然是察覺到了些什麽。

可是一行人屏息凝神好一會兒,什麽也沒感受到。

他們進來的這個入口頗為隐蔽,也只是一個小小的通道,從皇城邊上連接到深淵底部,入口閉合後,深淵裏的涼意裹在瘴氣裏撲面而來。不知是不是錯覺,蕭椒覺得這裏的瘴氣比起上一次他來時更濃了些。

他提醒了同伴們,提議讓大家在入口等他,被無情回絕。

于是七人提着一口氣繼續往裏走。

蕭椒刻意壓下某些心緒,在這個地方盡量不去想沈谧和當年的事,只專注尋找那個落成已有幾千年的古老封印。

深淵下靜谧無聲,一行人分成三只隊伍分開尋找,只有彼此的腳步聲和呼吸聲,離得遠了連這些也聽不到了。沉默無端有些滲人。

鐘銘遠忍不住出聲:“我們是不是說點什麽好些?”

與他一起的是牧雲白和鐘未雪,牧雲白溫和地接話:“也是。此處如此清淨,倒是挺适合修行。”

另一邊與尹敘生一起的李瑛接了話茬:“瘴氣能清一清就好了。”

“抱着南溟修行,可真有你們的。”蕭椒身邊的柳應接嘴。

可這深淵沒個盡頭,七個人分開找也是海底撈針。

按蕭椒之前的想法,封印并不難找——南溟下壓着那麽多怪物,随便拎一個出來,都比天風門山行塔裏關着的那些可怖得多,相應的,要将它們全部鎮壓,那個封印裏蓄積的力量必須要足夠強大。

也自然足夠顯眼。

然而這深淵下靈氣流轉幾乎如同死寂,只有在祭神臺附近,擡頭可見天幕上倒長的山巒,其餘地方都被瘴氣裹着,穿行其間根本什麽也感受不到。

蕭椒想起來清晨師叔們傳他去,說南溟已是十萬火急。

裹着南溟之中積壓的瘴氣已經影響到人間,下了半夜的雨澆過的土地裏,紛紛冒出了一些黑色的斑點,目前哪些黑點到底是什麽尚不明确,但可以肯定的是,随着這場雨而來的,是南溟封印的日漸薄弱。

蕭椒的葉師伯說,說不準下一次黑雨再降臨的時候,南溟便重現人間了。

師伯口中的南溟封印忽然之間就從只是有些危險,一步變成了下一次睜眼就會破裂。蕭椒連回去找沈谧的時間都不敢耽擱,匆匆忙忙把之前的計劃提前,借由塵息門新建立的傳信中樞給各派通了消息便離開止禹山趕過來,卻沒料到如今在南溟門口被絆住了腳。

他可不敢浪費太多時間。

蕭椒正盤算着該做點什麽,忽而祭神臺上漏下了一束詭異的紅光。

光束亮起時,他們腳下的深淵開始搖晃。有什麽響聲自深淵深處傳來,像是某種野獸的低語,又像是來自大地深處的怒吼,那聲音……一波三折地傳到蕭椒耳朵裏時,他感到自己端端正正放好的龍首玉自懷中隐隐開始升溫,有什麽叮鈴铛朗一響。

“小心!”柳應忽然一把将蕭椒拽開。

蕭椒回過神,方才站的地方已經被落下的一塊巨石擊中,碎片濺起來,有幾塊甚至嵌進了他的身體裏。

牧雲白在祭神臺附近,也正閃過一塊碎石,他的聲音在四周石塊滾動破碎的震顫裏傳來:“頭頂,天上的那個山,裂了!”

蕭椒:“……”

倒長的山巒像從天上伸出的手,那只手立在祭神臺的正上方,像是拼了命伸出來想要抓住什麽。而在山搖地動的間隙,那山從最下面的尖頂處開始裂開、斷掉。大大小小質地堅硬的石塊從那山上墜落下來,砸向常年寂靜的深淵中。

山石掉個沒完,也不知是個什麽材質,與深淵下的地面摩擦的時候,竟然帶起一路火花。

七個人都趕忙在周身豎起屏障,靈巧地躲開碎石聚到了祭神臺上。

八角的祭神臺一側已經有三個角被砸壞了,搖搖欲墜地在碎石中立着。

“先離開這裏!”蕭椒擡頭望到頭頂的山崩了一半,巨大的山體正往他們砸過來。照這個趨勢下去,不離開只會被活埋。

七個人在滾滾碎石中一邊躲避一邊找返回的路,堪堪在那半個山體砸下來之前摸到了他們來時的那個小通道。蕭椒自然地讓過了其他人,最後一個從通道裏撲出去。

通道合上之後,外面的世界仍然是風平浪靜,仿佛方才裏頭那陣激烈的石頭雨只是一場幻覺。

“剛剛那是什麽啊……”鐘銘遠松了力氣躺在地上,自己給自己順氣。

“糟了!”蕭椒提着劍轉身就往通道裏走,“那個山可能就是封印……”

幾個人一聽,氣也顧不上喘了,牧雲白當即要與蕭椒一道回去,被柳應攔下來。

“現在回去又有什麽用?”

然而柳應話未說完,蕭椒已經又順着那個通道鑽回去了。

只是入得深淵,蕭椒腳步卻不由自主停了停。

墜落的一半山體已經将祭神臺一并掩埋,而剩下的那一半,此刻卻仍挂在天上。現下不再只是祭神臺能看見那樣詭異的天幕,蕭椒站在通道的出口,一擡眼就能清楚地看全那座山了。

山的位置向地面降下許多。

半截山的形狀堆成一坨,不大好看,卻就那樣穩穩地粘在天幕上,沒有搖晃,也沒有再繼續開裂了。

蕭椒捕捉到四周散落的某種古老渾厚的靈力,它們似乎方才被放出來亂竄了一通,此刻正緩緩向那山上回流。

龍首玉倏地發出光芒,從蕭椒懷裏鑽出去,像劃破黑夜的一道流星,飛鳥投林般向那半截倒着的山飛去。蕭椒飛起來伸手去抓,被那光芒燙得手一縮。哪怕只是一瞬間,蕭椒也感受到了,那片系在龍首玉上的“星海”正在開始混亂!

蕭椒來不及反應是怎麽回事,自己已經在龍首玉發出的那些他無法觸碰的光芒裹挾下,身不由己地随之一起投向天幕上殘缺的那座山。

光刺得他閉上了眼睛,一時之間身側寂然,流轉的靈氣似乎就此凝固。

蕭椒在短短一瞬間想了很多自己可能會見到的場景——破碎的封印、沉寂千百年的妖魔、失控又混亂的“另一個世界”。封印之後從未有人知道是什麽情形,窮盡人們的想象力也無法知曉南溟之中的現狀。

但可以肯定的是,蕭椒完全沒有想過會在這裏,見到沈谧。

山一樣巨大的屍骨,每一寸還挂着腐肉,那一排單單取出一根都比晖月峰的老槐樹還高大的肋骨像隆起的梁柱,尺寸巨大的骨骼築成藏在大山山腹中的“宮殿”,順着血肉模糊的殘骸看去,蕭椒面前的骨柱盡頭,挂着一顆看起來仍然鮮活的“心髒”。

它還在跳動。

黏膩的血液還在蕭椒腳下這具已經露出白骨的屍骸中流動。

而那顆心髒之上,嵌着一條通體烏黑、唯獨角上有一點白的“長龍”,半截身軀已經被吞進了那顆血肉淋漓的“心”中。

沈谧。

蕭椒認得他的原身。

砰砰!那顆心還在跳,每跳一下,沈谧便被嵌得更深。

蕭椒反應迅速地提着滌塵劍往上沖,龍首玉先他一步,幾乎擦出火一樣狠狠撞進了那一坨血肉中。

幾乎同一時間,沈谧原本閉上的眼睛倏然睜開,原本金色的瞳孔裏此刻卻像是燒着兩團濃烈的火焰,赤紅的光芒豔麗詭異。裹在血肉裏的“黑龍”長嘯一聲沖出困境,蕭椒才在橫飛的血肉之中看清那顆心髒之上的景象。

漫天的妖魔。

沈谧一頭沖進它們織成的幾乎密不透風的網裏,嘯聲被漫天剛剛複蘇的“桀桀”聲淹沒。

蕭椒被近前掠過的妖魔輕飄飄一下便掀到了一邊。

他連滾帶爬好不狼狽地回過了神來,舉着劍試圖闖進這場混亂中。

幾個回合下來,蕭椒仍未近前一步。他面對的只是一只,已然有些招架不住,沈谧那邊只身對上一片,卻是半分沒有退讓。

訾盱獸一尾巴把蕭椒掃得滾到了骨架外時,那顆頑強的心髒終于“吧唧”一聲完全破碎。紅得發紫的血汩汩滾了一地,看得人反胃。

黑影們也随之炸來,像是受了什麽大刺激一樣開始在骨架之中瘋狂上蹿下跳。

蕭椒警惕着對他嗚嗚低吼的訾盱獸,越過訾盱獸的背脊,正看見沈谧以人形挂在半空之中。

他仰面朝上,白袍破破爛爛聊勝于無地挂着,渾身上下幾乎沒一處好的地方,唯有手中一朵燈籠大的白花幹幹淨淨,纖塵不染地散發着光芒。那光芒也不是十分強烈,卻能讓人在很遠的距離外一眼看到。

他誦着什麽繁複的咒文,用的是蕭椒聽不懂的語言,那咒文中藏着某種綿延而渾厚的靈力,一聲聲,沉穩中帶着急切,像是在召喚着什麽東西。

蕭椒此刻完全沒有閑暇去思考那麽多,他只是憑借本能往訾盱獸身邊點蒼息之火。

他很少用蒼息之火,除卻他沒有想起來自己還有這項技能時,其餘時候是他自己不想使用。蒼息之火是妖魔鬼怪的克星,但這專克妖魔的火對它們來說無異于是虐殺。

然而此刻他也顧不上想這些,腦袋裏只想着先把沈谧救下來。

訾盱獸吃過蒼息之火的虧,往旁邊躲了過去,它這一躲,那蒼白的火焰便落到了血肉還未剝離幹淨的骨架上。

“噌——”

一把火,點沸了整個視野。

訾盱獸嗚嗚叫了一聲,夾着尾巴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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