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神明妖怪(小修)

不死之花,生于南溟,花開片刻,之所以稱為不死花,是因為它本就是逆着天意而生的。南溟滿是惡氣妖魔,原是長不出什麽嬌弱的花來的。傳說不死花能逆天改命、生死肉骨,還能重塑靈魂與神格,這麽一朵千百年不見得能開的花可遇不可求,幾乎沒有人真的得到過它。

後來蕭椒知道不死花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之後,很是不理解——沒有人得到過,甚至都沒有人真的使用過它,那種逆轉陰陽的傳說,為什麽還有人深信不疑?

此刻,蒼息之火純白的火焰燒得正沸,蕭椒瞬息乘着火光到了沈谧身旁。

沈谧手中的白花發出的光芒已經慢慢弱下去。

蕭椒接住了沈谧——這人現下全身上下都是傷,都深可見骨,蕭椒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麽,只是心頭那些火氣在看到沈谧這樣觸目驚心的傷口時頃刻被抛諸腦後。蕭椒小心翼翼地抱着沈谧,一手焦急地為他輸送靈力。

“阿谧,你醒醒!”

沈谧閉着眼,連呼吸都微弱到幾乎沒有,蕭椒輸入的靈力還沒有從他身上散出來的多。

蕭椒哆嗦着一邊喊一邊加大了輸送靈力的強度。

他希望眼前這場景只是南溟送給他的又一個幻覺,而沈谧現在其實正好好地待在止禹山晖月峰上,收到了自己的傳信,或許百無聊賴地坐在槐樹上吹風……

可沈谧現在确實在他眼前,在他懷裏,薄薄的那麽一片,幾乎快要變成透明,随時都會消失。

“為什麽……”為什麽你會在這,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我做什麽都沒有用?

蕭椒調動全身的靈力,源源不斷地把它們都給沈谧,想要以此彌補沈谧身上正在流失的靈力,也下意識地換了好幾種治療的咒訣,發了瘋一樣想把眼前的人救回來。可是沒有用。

沈谧沒有半點反應,可是沈谧懷裏抱的那朵花卻亮了又暗,暗了又亮。那白光與蒼息之火相得益彰,但蕭椒卻覺得它透着不祥。

屍骨之上能長出一朵什麽好花?

蕭椒伸手要去奪那朵花,沈谧這才被驚動似的睜開眼。他眼裏還有未散的兇光,拼着此刻身體裏那點微薄的靈力凝在手中,一擊向蕭椒襲去。

蕭椒沒有躲,悶聲受了。他一刻也不敢停,生怕自己一旦停手,沈谧便就再沒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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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到對方并無惡意,沈谧這才慢慢清醒過來。他的眼睛從懷裏的花移到了蕭椒的臉上,怔住了。

好像沈谧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話到喉頭覺得沒意思,便又咽下去了。

然後他用回籠的理智說:“別費力氣了。”

蕭椒裝沒聽見,咬着牙:“你試着把流竄的靈力收一收,回去我再找你算賬。”

沈谧沒回嘴,十分乖順地順着蕭椒的話做。蕭椒心下松了一口氣,沈谧沒有完全失去對自己的靈力的掌控,只要能先把這條命保住,哪怕要修養百十來年才能完全恢複也沒關系。

然而沈谧這天殺的老怪物不知道心是什麽做的,蕭椒就差把眼淚鼻涕蹭他一身哀求他別出什麽事了,他倒好,自己好不容易恢複了一點,卻用那些靈力将蕭椒推了出去。那一瞬間,那朵花上光芒盛放,洶湧從蕭椒身側席卷過去的風與将蕭椒推開的力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蕭椒夾在中間,差點被拍成一頁紙片兒。

他隐約好像聽到了什麽,又不太确定,仔細分辨,聽到了沈谧的聲音。

沈谧一聲聲在忽遠忽近的地方喚着一個人。

沈漓。

蕭椒在風裏被卷得七葷八素的,還未回神,人已經被送了出去。在他沒辦法反抗的力量面前,幾乎是連滾帶爬形容狼狽地被拍在了一片草地上,吃了一嘴泥。

白花開得細碎,入目一片祥和寧靜,方才種種,仿佛離此有千萬裏之遙。

蕭椒知道沈谧要做什麽了。

或者說他一直都隐隐約約知道一點。

他試探過沈谧,而沈谧說,人死如燈滅,一切有定數。

沈谧說那是定數。可原來這人早就定好了自己的結局,無論是收斂沈漓骸骨還是随蕭椒上止禹山,他都在背後默默地預謀着用自己換回沈漓。他早就準備好一個人孤獨地走到盡頭。

沈谧這個騙子其實只不過是打算短暫地陪蕭椒一程罷了。而到頭來最執着生死的,原來是冷眼旁觀生死的那個。

蕭椒一腔熱血短短片刻涼了個徹底,他麻木地站起來,開始想南溟,想封印的事。

無可避免地想到沈谧應承他南溟之事讓他不必擔心。不必擔心,因為他會讓那個沈漓回來接這爛攤子是麽?

蕭椒搖了搖腦袋,暫且按下沈谧的事,他發現周遭這片草地是在懸崖上。他站在崖邊往下瞧,下頭不知有多高,全被籠在漆黑之中,所有鮮明的色彩自崖邊那條明确的分界線之後便全部消失。

蕭椒想了想,縱身往下跳——封印還在深淵之下,沈谧一定也還在,還有他同行而來的牧雲白一行人。那倒長的山巒塌了一半,萬一剛剛在大作的妖風裏全倒了,那可就完蛋了。蕭椒乾坤袋裏還裝着神通司趕制出來的東西,本來是加固封印用的,封印崩了他用那個應該也還能再稍微再拖一拖時間。

可是這深淵好像在抗拒着蕭椒,有什麽東西浮在深淵上,不容拒絕地将蕭椒攔在外面。

而深淵之下,這蟄伏在暗中的怪物終于在一片混亂中緩緩從黑暗裏爬出來,踩着一只半窩在蒼息火海上的麒麟的身軀。它形容古怪,像是一團黑黢黢的泥,沒個定型。路過那副燃燒殆盡的屍骨時,它側目看了看,發出了一聲嘶啞的笑。

“南溟之主,現在是我了。”

麒麟挂着滿身的觸須浩浩蕩蕩從蒼息之火裏穿過,那一灘泥終于從麒麟背上下來,在麒麟身側立成了一座小山。

“我,自由了。”

麒麟俯首跪在他腳下,沒有什麽情緒地說:“恭賀吾主。”

“郁子臨。”黑泥萬魔王伸出了一節觸須,慢慢裹上了麒麟的角。

“是。”麒麟一動不動。

“可憐。”萬魔王笑起來,然而并沒有笑幾聲,他便感覺到了不對勁。

寸草不生的深淵之下萬竅生風,風沒有停過,竄來竄去的黑影們從封印中逃出,卻又被關在這不見天日的深淵中,仍未能去往繁華人間。

着火的屍骨崩塌,沾着蒼息之火的火星從天空紛紛揚揚落下來,深淵下恰如下起一場大雪。萬魔王退得遠些,沒在意那些亂竄的妖魔,放出神識去找離開深淵的方法。

這時,南溟另一端卻有什麽動靜響起來。

萬魔王心道不好。他連忙要從那破裂的封印回到南溟去,卻被滿山的純白火焰攔了一攔,他那越發不聰明的仆從沒能跟上他的想法,還傻愣愣戳在原地沒動。氣得他快要噴出一腦門泥漿來。

南溟破封,走蛟現世。

有濃霧從南溟彼端湧出,夾雜其間的卻是一些螢火一樣的藍,火勢正盛的蒼息之火被那濃霧輕易撲滅,整個深淵一時都被吞進霧中。萬魔王那堆泥一樣的身軀卻僵在原地。

他算準沈谧會來取不死花,讓郁子臨去傳話也只不過是确保沈谧知道花要開了的消息。那朵花有沒有用他不知道,沈漓當然是救不回來的,那真龍遺脈神魂早就散了個幹淨,但是沈谧不知道。只要沈谧動用逆轉生死的術法,逆天而為所生的力量足以沖破封印,無論沈谧是哪個陣營,只要他對沈漓執念未消,這南溟,萬魔王都有那個自信能出來。

萬魔王一直認為,出了南溟,整個世間對他來說便都是囊中之物,他偷偷順着一點裂縫去往人間的那些神識所見所聞都向他證明着,在如今這靈氣衰退的凡間,那些修士根本沒有抵抗之力。

但他沒有料到,沈谧,世間最後的真龍遺脈用一身血肉賦生的人,居然能喚醒南溟深處沉睡的走蛟殘魂。

那些上古巨物從濃霧裏游弋而出,周身鱗甲在漆黑的霧氣裏也能看出有明滅閃爍的一層光。它們一頭接着一頭,自封印裏優哉游哉地爬出來,飄浮在霧裏,游走在整個深淵中,好像穿過了浩渺光陰,從洪荒而來。

深淵下一時陷入寂靜,連那些沒有理智亂竄的黑影都像萬魔王一樣被定在了原地。

悠然巡視過深淵的那些遠古巨蛟,有着睥睨世間的從容氣場,哪怕這些并不是真正活着的它們。

沈谧仍然捧着不死花,花瓣已經開始卷邊,最外側的那層花瓣已經耷拉下去,光華熄滅,它們迅速皺起來,縮成了一團。他整個人與花仿佛一體,也跟着花的光芒幽幽地忽閃着,亮起來的時候,幾近透明。

他睜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花。

不死花照亮了周圍那些古老生靈留下的游動的影子,它們周身的鱗片不全然是黑色,這些與真龍一族天差地別的所謂惡妖,仔細看去一身鱗甲也有五顏六色的光彩。它們與真龍一樣,穿行在黑暗裏,也帶着滿身流光溢彩。

不死花又暗了一層。

沈谧快把那花看出兩個洞來,可除了不死花在一點一點枯萎,而自己一身瀕臨失控的傷飛快好轉之外,沒有別的事發生。

“沒用的,”沈谧聽到一個聲音在說話,“不死花不可能讓他作為神明再次降臨世間。你明知道。”

不,那是許多許多的聲音,是每一頭乘着濃霧從南溟出來的蛟的聲音,它們用同樣的語氣說同樣的話,遠遠近近,彙到一起,沒有太多的的感情色彩,不像責備也不像褒揚。

沈谧沉默,執拗地看着手中的花。

光華又滅一層。

“神明還是妖怪有那麽重要嗎?”那些聲音徐徐說着,“漫長的時光裏,那些能翻雲覆雨改天換地的大妖,哪一個不是與神明一樣,也曾站在萬古洪荒之上,冷眼看衆生掙紮浮沉?蒼生在他們眼裏都不過塵埃草芥,大能者,為神明、為惡妖,對凡人來說可能很重要,但對他們自己來說,只是無所謂罷了。上古時代,也曾有肩扛大道甘願赴死的大妖,也曾出現暗中作祟為禍人間的邪神。說到底,神明還是妖怪,不過是凡人愚昧,妄自加諸于我們的。”

“大道三千,哪一條都是通途。”

“你既能與我等殘魂共鳴,應是個通透的孩子,不該被這些條條框框所累。”

沈谧沉默良久,久到他再無力支撐,而那朵稀世的不死花完全凋零在他手中,光芒湮滅,連已經枯死的花瓣都化進了霧裏。他終于開口,說的卻是:“重要。”

他重複道:“很重要。”

蛟們說:“蛟一族的傳承自你開啓南溟的這一刻,已落于你身,如今這六合上下,再沒有枷鎖可以牽絆你,你可以放下這一切,随我們一道歸去,此間一切煩憂也好執念也罷,于你都會是過眼雲煙。”

“神明淩駕于凡世之上,甚至天道之上,無悲無喜,萬萬年心如止水,我們亦然。誰又能說我們便非神明。”

沈谧卻緩緩地、堅定地搖了搖頭:“沈漓以神明的身份降生,恪盡職守履行神明的職責,便該以神明的身份永遠在史冊留名;蕭椒承真龍氣運,被所謂天道推上風口浪尖,便該受萬人敬仰崇拜修那成神的正果。身份以及這凡世的一切,對我來說不重要,但對他們來說,很重要。”

他原本确實抱着抛下世間一切枷鎖的念頭來的,但那是在可以換回沈漓的情況下。那樣的話,所有他不擅長處理的事,所有他矛盾地卡在中間不想守護又需要守護的,都會全部歸還給沈漓。在他的計劃裏,沈漓能夠活過來,鎮壓南溟,便能真正成為受萬人敬仰的神明,獲得他本該獲得的一切,而非只是那些各懷心思的仙門虛情假意一句惋惜。

他想這段時光就當是自己偷來的生命,若僥幸還能存留一點意識,他便再去找蕭椒,若沒留下什麽,也無妨,沈漓應該可以處理好。沈漓當年不打招呼就将他賦生,他覺得自己還沈漓這麽一下也不算過分。

可是這個想法沒能成功。換不回沈漓,南溟又被攪得一團亂。

沈谧覺得自己就像個下山的猴子,撿芝麻丢西瓜,撿片爛葉子又把芝麻扔了,到最後發現什麽都沒拿在手裏。

事已至此,他心下飛快計較,他不能就此一走了之,留下一堆爛攤子給蕭椒。畢竟他還答應過要蕭椒不必擔心南溟之事。

群蛟懸停在空中,從深淵中四處都向沈谧投來目光。沈谧以人形挂在它們中間,顯得渺小極了。它們的眼睛裏确然無悲無喜,像人間千萬年不變的山海,像藏在雲層背後一望無際的天空,它們超脫生死,在這個世界之外,以某種獨特的形式存在着,确實像是神明,在世外高高在上冷眼旁觀一切枯榮輪轉的真正的神明。

最終,它們沒有再說什麽,又緩緩向南溟之中退回去。

它們并不打算插手眼下的亂局。

沈谧看着它們轉過身去,忽然開口問道:“不重要的話,你們當初又為什麽要那樣做?”

鱗片泛紅的長蛟停下來,轉頭看着他。

“為什麽,要偷真龍的身份?”沈谧繼續追問。

這世間只有沈谧一人知道沈漓不是神明。

這個秘密連三千年前的玉隐、汪道安之流,甚至是沈漓自己,都不知道。

與自蒙昧中降臨于世的生靈不同,像沈谧這樣以被賦生的形式“活過來”的,冥冥之中頭腦裏就會有傳承,那傳承只是一種看不見摸不着又不能被表述出來的感覺,就好像人一出生就會哭一樣,是一種本能。深淵下每一次只讓他一人聽見的絮絮低語,都是來自蛟一族千萬年前留下的一段殘念。

可它們不肯告訴他,這樣的命運是為什麽。為什麽蛟要把自己的蛋放到龍的窩裏,為什麽萬萬年過去只有那條小蛟還活着,為什麽被安上神龍身份的沈漓一生那麽苦?

他親眼目睹了沈漓奔赴悲慘命運,并在幾乎同時見證了那命運背後諷刺辛辣的不懷好意,妖怪替神明而死,死到臨頭還想的是讓自己的惡念不要恨好好活下去……多麽荒誕多麽好笑?

他也是那時候陡然意識到,難怪,沈漓那樣光風霁月一個“神明”,居然也會生出惡念——沈谧其實意識覺醒得很早,大約早在沈漓還在止禹山的時候,他就已經模模糊糊有些感覺了。只是那時候沈漓沒注意他,他那時也不是很能記事。

當年人族修士上蓬萊尋寶,得到的一窩龍蛋裏确實還有一個沒死全的。而孵化出沈漓的那顆蛋,是蛟偷偷放進龍窩裏的,在最外面。那顆蛟蛋與還未來得及孵化的龍蛋一起,躺了不知道多少年,其他的蛋相繼化為石頭,只有它旁邊那枚,沾了它的活氣,還存了點真龍氣息。

蛟蛋和龍蛋相互滋養,氣息糾纏,千百年過去,那條沒成型的小龍已經先死一步,唯獨那只蛟活了下來,平白得了真龍神族的稱號。

沈漓還在蛋裏的時候曾與那小龍難分難舍相依為命了好幾回滄海桑田的變換,他非真龍,但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與神龍一族關系匪淺。蕭椒陰差陽錯得了真龍氣運,而沈谧承襲沈漓一身血肉,他和蕭椒原本命裏就帶着相互吸引的魔咒——這是沈谧得知蕭椒身上沾了真龍氣運之後想明白的。

那是萬古洪荒滋養出來的一點羁絆,絲絲縷縷,如何能斬斷?

所以蕭椒出竅時才能陰差陽錯闖進幻境,找到他。所以後來天雷落下,他才能突然良心發現,往後退那半步不讓蕭椒被雷砸到。所以……那陰差陽錯順着沈漓而附着他命緣的龍首玉,只能落在蕭椒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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