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南溟新主

沒有人準确地知道變故是在哪一瞬間發生的,或許是某一道驚雷,或許是某一陣狂風,總之等他們回過神來,人間已經籠在了一場無邊的黑暗之中。

變故來得摧枯拉朽。

周常洺記得不久前南州的盛況——一夕之間南州好多百姓都突然出現在南州城外,他們有點尚還懵懂,有的哭天喊地,有的縮成一團……

他那天就站在皇城的城樓上當班,親眼目睹了突然出現的一群群百姓,又看到傳說中騰雲駕霧的仙人來去如風。他心中惴惴,隐約之間已經有了一點不祥的預感。

這預感在他做了那個奇怪的夢開始,就已經埋在了他的心裏。

周常洺是在父親去世時從父親手中接過周家祖訓的,祖訓裏一是讓周家人不得入修行之門,而是要他們尋到龍吟閣的開閣令牌。那塊令牌他沒見過,父親也沒有,祖祖輩輩都沒有。但是祖訓一字一句就是這樣傳下來的,每一位周家子孫都不敢怠慢這虛無缥缈的祖訓。

大約是機緣到了,那一日他路過柳葉巷時,竟然在巷子口逢着個攤子,攤子上犄角旮旯裏躺着個不大起眼的牌子,滿是灰塵,也沒人在意。然而周常洺就是一眼被那牌子吸引,花了一貫銅錢買下了。

那看攤子的人晴朗的夜幕下也撐着傘,人在傘下,同周常洺說這些寶貝來自皇宮,深宮有太多堆放在犄角旮旯的東西了,政權更替,有的被燒了搶了,有的就落到角落裏,偶有宮人偷偷順兩件出來交易實在是太尋常的事。但是沒有人敢明目張膽地說出來。

周常洺被那人那般不要命的大膽吓得又有些猶豫,卻見那人笑起來,裂開嘴巴,瞧着不大正常。那人似乎要上前來抓他,他躲了躲,便只聽到一聲慘叫,再一擡頭那人連攤子一起沒了蹤影,牌子卻還在自己手上。

那日巡夜完,周常洺便聽同僚說,柳葉巷子裏有個鬼市,半夜而合,雞鳴則散,那些小鬼喜歡摸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來賣,與之做交易需萬分當心。周常洺心頭一陣後怕。

而當夜他迷迷糊糊睡過去時,便做了那個夢。

那夢裏他手捧那個牌子,心裏不知為何就是篤定,那就是龍吟閣的令牌。他虔誠恭敬地跪在神明腳下,獻上遲到不知多少年的歉意,然後被神明一袖子扇飛。他記得清楚,夢裏的神明高坐枯骨之上,神色凄厲,眼中恨意滔天,一字一句說着:“未有一刻敢忘。”

周常洺的祖先一直背負着一個秘密,和一份世代傳下來的罪業,傳到他這一代時,他其實已經無法像祖祖輩輩一樣真切深刻地共情那份悔恨愧疚與羞恥,但是他仍然盡心盡力尋找着贖罪的方法。一開始這一切對他來說只是祖祖輩輩累積的執念罷了,然而夢到那個場景的時候,他卻從神明瘋狂的眼裏,莫名理解了自家先祖的心虛。

尤其是他醒來發現那牌子确實不見了。

後來他就常常回憶起神明在夢裏說:“你就不怕我毀了你們的江山嗎?”

他其實還是有些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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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直面着一場烏黑的,髒水一樣往下淋的雨。

仙門其實早前已經有人來傳消息,讓大家先往仙山上撤,但皇帝不願離開都城。

事實上,除了經歷過一次的南州城百姓都向隐心宗所在的山中撤離之外,大多數人都不肯輕易挪窩。這也正常,人們往往不願因還未發生的事而背井離鄉。

黑雨落在地上化不開,像油一樣緩緩淌着,很奇怪,就只聚在城門前。周常洺看到有什麽東西在“油”下蠕動。周圍的士兵都覺得詭異,頂着雨看看城下彙集的一片黑色,又互相交換着眼神,像是想繼續看下去又想馬上逃走。

“咕嘟。”黑泥冒了個泡。

泥裏有什麽在翻。

周常洺取了火把,探身出去看,只見一個扁扁的腦袋慢慢冒出來。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周常洺手上一抖,火把從城牆落下。

黏膩刺鼻的氣味從城樓下升騰起來。幾個人一錯眼,那扁平腦袋露出了真容——竟然是一條巨蟒!

巨蟒渾身青綠,黑泥挂在它身上,斑駁一片,淅淅瀝瀝就往下掉,看起來好不惡心。它吐着信子支棱起來,一小截,已經與城樓同高。

周常洺心裏咯噔一下,還沒開口下命令,方才還在自己身邊的小兵們已經屁滾尿流地滾下了城樓,跑了。

周常洺吞了吞口水,那條巨蟒正在看着他!他第一次痛恨城樓如此矮,根本擋不住什麽。他壓下心慌,在巨蟒的注視下,慢慢往旁邊挪。

仙人們來皇城讓他們撤離時,給他們布了一個臨時的防禦陣,那個陣的開啓之地離此尚遠,但是旁邊的樓裏挂着一枚鈴铛,仙人說,如果出事,拉一下鈴铛,負責啓陣的人便能收到信息。

他小心翼翼地挪動,動作又輕又慢,一只腳已經邁進了門框,手眼看着就要夠到那個鈴铛時,那大蛇沒了耐性吐着性子一頭沖過來。周常洺吓得跑出了此生最大的速度,他一把奪下那鈴铛,玩命地搖着。鈴铛的聲音微弱,在巨蛇的嘶嘶聲裏顯得不值一提。

周常洺縮到了角落裏,祈禱着大蛇不會破樓而入。

然而人倒黴起來的時候,祈禱往往事與願違。

那只巨蟒撐着腦袋隔着門洞往裏看,發現自己腦門太大無法鑽進去,便一揚尾巴,削去了城樓半個樓頂。

周常洺被飛濺出來的石塊擊中後背,然而這時候他也顧不上什麽疼痛,飛快跳下樓梯,也不嫌棄黑雨惡心了,頭都不敢回地往前跑。

跑得太急,一不小心拌倒在地。他惶恐地回過頭,看到那條巨蟒被什麽東西攔在了城外。

防禦陣啓動得很及時。

周常洺長長舒了一口氣。

可那怪物不肯離去,還在那裏一下下撞擊着,大有不進城絕不死心的架勢。

怎麽辦?

仙人布下這個防禦的陣法,也不知能抵擋多久。

周常洺一顆心狂跳着還未平息,他看到了更恐怖的事——城外頭,草下樹下,接二連三有東西破土而出……竟都是些妖怪從中爬出來!

黑雨擴散得很快,人間各地都紛紛陷入其中,各大仙門一日之內陸續接到許多地方的信息,說的都是同樣的事:黑雨裏有妖怪出沒。

這情況早在最初察覺南溟封印搖搖欲墜、山行塔受影響發生異動之時,各大門派便或多或少有些預料到。這不是一件法器、一個人、一個門派能擔當得起的,哪怕已經飛升的玉隐仙上再回來,恐怕也無力挽回。

所有人都在做着無用功,試圖一拖再拖,他們也做了準備,可是真的事到臨頭,只是一場雨就足以毀掉他們那些微不足道的努力。

大概是人們已經在沒有大妖大魔折騰的世界待了太久,久到連想象都有些匮乏。

各大仙門只能草草開啓了各自最高規格最大規模的防禦機關,盡可能地保護最多的人。

一時之間,仙門之外黑雨之中,便是人間阿鼻。

·

人間如何風雨飄搖蕭椒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為了尋找出路,從崖上挨着那片草地的林中穿過,撥開樹枝一眼看到的卻是一個他意料之外的地方。

蓬萊仙島。他曾在龍首玉中見過。

誰能想得到,萬惡之源的南溟須彌,竟然與號稱人間最後一塊淨土的蓬萊比鄰而居,只需要穿過一片樹林就能到?

蕭椒卻沒有心思想這些,他像只無頭蒼蠅,滿心焦急,只想盡快回到人間。若非那懸崖他無論如何下不去,他是不會想要往這林子裏走的。

蓬萊上一次現身,還是在真龍遺脈被人挖出來的時候,這人間仙境千八百年不現世一回,蕭椒直覺這裏恐怕不太好出去。

他的直覺是對的。

這地方靈氣充盈,美若夢境,卻如浮世孤島,與人間全然斷開了聯系。蕭椒只在此間走了兩步,意識到不對之後,他立馬要折返回去,可不過兩步的距離,他一回頭,那片樹林卻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他被困在了這裏。

蕭椒兀自在此地橫沖直撞,然而這地方左右無邊,除了幹淨純粹的靈氣之外,飛禽走獸都不見什麽。

蕭椒全然不知要如何離開。

他對南溟的已經算是了解,可從未有任何典籍提過蓬萊與南溟的關系。遠古與眼下,有一條縱深千萬年的鴻溝和斷層。

蕭椒想起來龍首玉,龍首玉中有天地開合,不可追的時光盡在其中,他自己也有很多關于南溟的信息是在龍首玉中得到的,他原想試着用它再看一看蓬萊。可是當他習慣性地擡手去摸胸口,貼身放着的龍首玉早已經沒有了蹤跡,才想起那時候它跳進那顆詭異的巨大心髒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到過他懷裏。

放棄了這個想法後,蕭椒又想起來那只金龍,他曾經感受到過它,他們說,那是真龍氣運,承載在他的身上。蓬萊是最後的真龍一脈的栖息地,或許喚出那金龍,它能有什麽辦法呢?

于是蕭椒開始運氣。

出乎意料地,這一次很順利。或許是那雖已經死透的金龍對蓬萊尚且還有一絲感應?反正它出來得比蕭椒想的要早。

金龍巨大的虛影從蕭椒身上鑽出來,沖上雲霄,卻沒弄出什麽大動靜。它只是靜靜地飄着,像是冰冷無情的雕塑,也不知能不能感受到,此處便是故鄉。

大約還是能感受到吧。蕭椒隐約在它身上感應到一點說不上來的東西,他莫名覺得金龍正在悲傷。

像面目全非的游子魂歸故裏,本已無法生愁,可有一些東西卻擅自越過了生死。

蕭椒借着這一點點波動試圖問那金龍如何從這裏出去,金龍沒有回答,只是無聲地化成了一道光亮,奔向遠處的瓊山碧樹。

蕭椒乘風追上,落在山間一處洞穴。

洞中什麽都沒有,只有一方深潭,靜如死水。潭面如鏡,清晰地映照出洞中的景象,然而水下究竟如何卻一眼看不穿,很難說下面是生路還是死路。

但是奇怪的是,蕭椒看着那未知深淺的一潭水,心下竟然萌生出強烈的鑽進水中的沖動。他不知那沖動為何而來,卻來得洶湧猛烈,蕭椒一個不注意,已經向潭水裏沖去。

蕭椒隐約聽到有人在喊他,然而他乍一觸到那冰冷徹骨的潭水便覺得自己化在了水裏——字面意思的化開。他落進水裏時,如一只輕飄飄的羽毛,沒激起半點水花,整個視線飛快埋入水中,只能聽到餘音未消的一聲:“蕭椒!”

是個女聲。

可是他很快就沒有心思去關注那一聲究竟是真實還是幻覺。

深潭之下,流水湍急,全然不似水面平靜。蕭椒的視野順着水流被分成千萬縷,那水流從一處窄小的縫隙而出,跌下萬丈懸崖,落成一把白練般的飛瀑,而後撞進水裏,一部分騰空而起,成為水霧,成為空氣裏的水珠,一部分随着流水遠去,沾上沿途的花草樹木,化成萬裏扶搖的風……

蕭椒離開了蓬萊。但他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離開的。

他感受到自己被分成了無數個自己,成為了天地間無數極微渺的塵埃。

他乘着風奔騰萬裏。

可他又覺得或許這才是生命本來該有的模樣,無拘無束,山川河海,萬物都是他。

蕭椒不大懂事的時候讀過的一本忘了名字的書裏有一個傳說裏的“歪道”,說的是上古有個人,修仙路途漫漫,遠上神山參拜真神,卻在半路被妖怪所惑,走火入魔,化為塵埃飛遍人間,有一粒微塵落到神山之上,得神明點化,悟道飛升,此謂,“微塵得道”。

蕭椒此刻正與故事裏化作煙塵的那個人一樣。

可不同的是,他沒能飛去面見真神——世上真的還有真神的話,恐怕也會為此刻的亂象而悲痛。

蕭椒看到,人間萬裏,都被浸沒在一片黑雨裏。沉沉的黑雨黏黏糊糊,不斷蔓延。

正合上了他先時幾度恍惚看到預言般的黑雨的景象。

昏昏沉沉的世界裏,只有幾處仙門,在黑雨裏像亮着光的星辰,擺的居然還是個北鬥七星一樣的陣容。

蕭椒看見南溟之外皇城城牆之下,盤踞的長舌吐着信子,皇城裏的人們都緊緊關着門窗,有人從另一個城門逃出去,半路遇上了半人高的耗子精,一眨眼就被啃了個精光。

他看見南州人去樓空,妖魔們肆意破壞着房屋,翻出來人們留在那裏的衣服,各自裹上,不倫不類地在街上游蕩。

他還看見千裏之外臨州城中,神通司裏還有天風門弟子負隅頑抗,門外立着個面目醜陋的黑影,黑影破門而入,那姓黃的神通司的師傅為了回來帶走一些鍛造典籍,被一衆小鬼包圍起來,天風門的弟子卻沒有餘力去救他。蒼聆山下,掩護着投奔仙門的普通人的玄谏宗弟子陷身亂戰。止禹山……止禹山中,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

蕭椒附身一粒雨,落下之前,正迎上蘇師叔送出的刀鋒,雨在刀刃上被切開,沒入了妖怪皮毛下的肚皮……

到處都是厮殺,而人在其中,根本沒有太多的還手之力。

躁動的妖魔滿世界亂竄,聞着人味兒就開始發瘋。

蕭椒拼了命伸出手想去幫助每一個他看見的人,可是此刻他只是雨,只是霧,只是塵土,只是一大把什麽也做不了的碎片,散在人間各地的碎片。他插手不了那些事,人們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而在落回南溟中的某一塊碎片,卻那麽不湊巧,飛到了沈谧面前。

沈谧一身傷已經好全了,他踩着蒼息之火,将無數鬼影踏在腳下,黑紅混雜的血在他腳下彙成河,火海熄滅,妖魔鬼怪俯首。無端讓蕭椒想起來鲛人燈的幻影中,沈谧踩在屍山之上,與天道對峙:“吾以萬裏枯骨為注,賭你輸。”

一切都成了真。

萬魔王化成人似的黑影,咬牙切齒地低下頭說:“恭迎,南溟新主!”

燒得七零八落的骸骨組成新主的王座,無端而起的一陣長風吹過沈谧的長發,他在王座上垂眸掃了一眼,底下便是一片顫抖。

蕭椒就在沈谧面前,但只是一陣風裏裹挾的塵埃,他正用絕大部分自己目睹着人間每一處角落的混亂,一小搓自己看着沈谧統禦南溟衆妖——黑雨下千萬人掙紮,深淵裏蘇醒的怪物們卻在沈谧面前叩首。

如果說蕭椒先前還有什麽僥幸心理,覺得一切不會搞砸,如今,在自己碎成千千萬萬毫末的碎片之後,他無比清晰的意識到,所有事都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

或者說,從未在他的掌控之中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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