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執棋之人
蕭椒以往大概從未認真看待過死亡。
但這一次,他親身經歷了……無數次。
他不知道為什麽落進蓬萊的那一汪深潭後自己變成這副模樣,這或許也是天命對他叛逆的一系列行為的懲罰——罰他看着自己因為任性、自大,自為能夠力挽狂瀾,卻弄得一塌糊塗的人間,罰他什麽也做不了,與山河的每一寸一同煎熬。
宿命剛開始現出端倪的時候,他在止禹山中,聽見群山悲恸,那時候他沒有去想過山河為什麽會含愁,現在他有些明白了,山河長久不變,而盛衰莫測興亡難辨,若山河有情,看萬物生靈前仆後繼地掙紮、死亡,或許是該悵惘的。
可是凡人或許也沒有那麽卑微弱小。
南溟破封的第十日,經過了最初的慌張無措之後,凡人們也開始摸出一些門道。他們中有的人多少會用一些仙器,反應快的能根據自己手中一些小物件做一些小小的反擊;有的人不通神魔那一套,架起□□對準妖怪的要害;有的人保護老人幼子一路躲避妖怪,奔向仙門求救;也有的人留在原地集結起來,用微薄的一點力量為自己的家鄉戰鬥到最後一刻。
大難臨頭之時,有人抛妻棄子屁滾尿流,也有人以凡人之軀試圖對抗神力。
蕭椒第十一日發現自己能夠稍微将小範圍的“自己”合起來,合成一點螢火,碎粒足夠多的時候,他能化成一只有實體的蝴蝶。螢火啊蝴蝶什麽的在這亂世中并沒有什麽用,也不足以讓別人認出他,甚至他根本不能使用什麽靈力。
但可以在妖魔的獠牙下救人一命。
代價是拼命粘合起來的這一點“自己”死去。
雖然蕭椒現在這個狀态,也談不上生死,但這無數次從聚合與消散之間,亦與油鍋裏翻來覆去地烹炸無異。但他能做的,現下也只有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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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息門占星閣第十二層,這裏空蕩蕩的,四面都是常年不化的寒冰,冷氣森森,也沒有桌子椅子,只在最中央立着一塊四四方方的冰坨子,冰裏的光暈悠然像水波一樣蔓延開去。
被徒弟們迎接出關的程谷山躲到這裏已經有好幾日光景。
他其實躲了不止這幾日,連先前接二連三的閉關也只是個借口罷了。
他隐約知道外面正發生着什麽。
很早以前,他還是少年時,輕狂得很,不是很願意把能窺見天機當成什麽可怕的事,那時候他覺得世事如棋局,人人皆是棋子,只有他能洞穿一線天機,有時候他甚至會在一個恍然中覺得自己是坐在天道對面的執棋人,能與天道博弈。
只是他志不在此,後來的很多年,他退居賀寄松之後,默默用自己占蔔未來預知世事的才能做過大大小小的事,門派在賀寄松手中愈加興盛起來,他也覺得有些膩味了,便不拘一格開始游歷世間。他做過的好事不勝枚舉,雖然一樁樁一件件拎出來在仙門裏都算稀松平常,可他自己很是滿足。
直到有一天,他在回到止禹山時,于山中撿了個嬰兒。
剛剛出世的嬰兒躺在枯葉之中,仙鶴立在他身邊,用柔軟的草絲給他編織出了一個窩,小孩不哭不鬧,揪着仙鶴的一束羽毛玩。仙鶴叼着程谷山的衣袍,撥開樹葉,把程谷山帶到小孩面前。
是個普通的孩子。
那年人間似乎興起了一股潮流,求神拜佛不如拜入仙門,也許這孩子的父母養不起他了,便将他扔進到山裏,随他的運氣。這孩子僥幸沒被野獸叼走,被仙人撿走,也是他的大機緣。
蕭椒的運氣一直都很好,由此也可見一斑。
程谷山撿了他,把他收為大弟子,悉心照料。
可是某一天,蕭椒莫名其妙生了一場大病,發着高燒無知無覺地引氣入體,程谷山心裏咯噔一跳。沒有人能在完全還未接觸過修行方法的時候便無師自通引氣入體,蕭椒大約是古往今來第一個。
那時候,程谷山有點奇怪地給自己的這個弟子算了一卦,卦象紛亂,自認有點天賦的程谷山第一次沒能看透。
後來他時時算,時時琢磨,終于叫他琢磨出一點東西——這白撿的徒弟恐怕命途坎坷,有什麽大背負在身上。
仙門大比時,他在人間感受到了一點不平常,匆匆趕回止禹山,于占星閣坐了一宿,算出宿命的一點痕跡。
蕭椒若果想破局,尋得一線生機,那麽必須要……犧牲一些人。這些年程谷山斷斷續續挑挑揀揀,也撿了另外三個徒弟,資質不算上佳,但也差不到哪裏去,他們四人一同長大,關鍵時刻,另外三人也能幫上忙。只是欠缺一個人,一個與蕭椒心心相印,命運勾連較深的人,在某一刻,用盡全力甚至放棄生命,成全蕭椒。
雖然這麽說對別人不太公平,但是那或許才是最有利的途徑。
程谷山自以為在天道眼皮子底下能夠蒙混過關,也自以為常年漂在外面,對幾個徒弟的牽絆挂念會少一些,事到臨頭不會有那麽多的舍不得。
可是到頭來,像他曾經跟蘇抱雲幾人吹牛胡扯說的過的,他們晖月峰是本門最有人氣兒的地方——哪怕他常年游歷,可到底也還存有私心,蕭椒四人都是他的徒弟,越迫在眉睫,他越不知該怎麽辦。
宿命沉重無比,他要怎麽去将那幾個那麽好的孩子逼上絕路呢?
于是他開始不自覺地逃避,在頻繁地閉關中,他于一團迷霧中一點一點接近那個殘酷的未來,抽絲剝繭,只不過看見模糊不确定的一點,他便不敢再看了。
他心裏清楚得很,是他那時候一念之差,自負為執棋之人,把蕭逗蕭算和蕭冬三人牽扯進了這個巨大的賭局。一個慢慢脫離他控制的賭局。
他不太想走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可是他絞盡腦汁,做了無數種假設,在無數個自己給自己營造的幻境裏推演這件事,得到的結果都是不得善終。他看着他的徒弟們無數次慘死,看着人間來來回回覆滅無數次,在那一次又一次推算中,他幾乎快要走火入魔。
賀寄松幾人或許早就看出來他的退縮逃避,他們既縱容他,也在逼迫他。他當斷不斷,躲進山裏,然後自己的幾個徒弟被送進山來迎接他出關——所謂迎接,不如說是揪他從一場又一場大夢裏醒過來,不再逃避。
可程谷山大概神志都在那些不得好死的未來裏被磨得不大正常了,他出來之後又迅速地抛下徒弟躲進了占星閣。
最壞的情況還是來了,在他找到一個比較好的結局之前。南溟重現,人間沒入地獄,到底要怎麽辦呢?沒有人知道,
程谷山也給不了一個準确的答案。
他在占星閣的一片寒冰中郁火攻心,一口血吐出來。好巧不巧,這個時候有客人來。
程谷山擡眼去看,被那人一張臉映了個恍惚。
他一直頗為在意那半卷燒了的畫像,有一瞬間他還以為是畫像裏的人複生了。随之他反應過來,是沈谧,自家徒弟那個不長眼睛的非要喜歡的一個……危險存在。
沈谧一身衣袍是蕭椒以前愛穿的款式,有點花裏胡哨的,可穿在他身上,卻無端顯得寡淡。他站在光裏,一步步走近,程谷山往後退了退,随即穩住了身形,壓下所有的虛弱與不适,端出了正常的模樣。
程谷山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以這樣的方式正式見面,抱歉。”沈谧微微低了低頭,語氣裏竟然真的還有點歉意,“我來找你說說蕭椒的事。”
程谷山眼中陡然露出一點兇光。他推演的許多個結局裏,只要蕭椒與這個沈谧沾上一點關系,就沒有什麽好下場。
但沈谧看起來并不是來這裏找茬的,他說:“他現在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我會把南溟出逃的妖魔都召回,在那之前,我會把他放回來。你讓他來讨伐我,最好帶上一些你們的人,另外,你們派遣過來的那幾個小修士我也會送還給各派。到時候我會戰敗,封閉南溟,此後我在世一日,南溟與人間隔絕一日,我想你們會在這期間想到辦法處置南溟。”
“你到底要做什麽?”程谷山眯了眯眼打量着這個人,他推演的那些結果裏,這個人大多數時候是黑霧缭繞面目猙獰的,哪怕僅有的幾次稍微正常一點的時候也是冷冰冰沒有情緒的,像塊冰坨子。程谷山對能這樣好聲好氣說話的沈谧沒有什麽太深的印象。
“我曾經與他說過,南溟之事有我給他兜着。”沈谧輕聲說,“勞駕,告訴他也告訴所有人,說沈谧乃是南溟深淵下沒絕種的惡蛟一頭,偶然見過當初落進深淵的沈漓幾面,照着化了形。”他頓了頓,聲音清冷:“我放不下仇恨,接任南溟之主,要來颠覆人間。”
程谷山愣住了。
怎麽會呢?沈谧這個琢磨不透的人……竟然是在為蕭椒考慮嗎?
“另外,南溟封印崩塌得如此之快也有一部分是我的責任,沈漓也不會希望人間變成這樣的……”沈谧嘆氣,“你是那小鬼的師父,應該知道怎樣是對他好。”
沈谧又緩緩在光裏退去,留下一句:“不要告訴任何人我來過。”
程谷山感受到這人修為之深厚,比他先前遠遠接觸過一點的時候更甚——沈谧幾時已經可以做到在防禦全開的塵息門裏悄然無聲來去自由了?
某一片碎片正在此處目睹了全程的蕭椒:“……”
不需要師父告訴,他都知道了。
蕭椒還不太能适應自己現在的狀态,他拼命想要恢複正常,可他只是一點碎片,遍及整個大陸的碎片。他沒辦法發出聲音,最多只能搜集到周圍小小的一點空間裏的一部分自己,凝成螢火,凝成蝴蝶。
而此刻,他一邊在師父面前焦急地看着師父吐血,一邊找到自己的師弟師叔們想要讓他們來占星閣看看師父,一邊又追着沈谧這自作主張的家夥跑……多種意義上的裂開,好不忙活。
“沈谧!你不能這樣……你不能什麽都不告訴我,不能因為你比我厲害,比我經歷得多,就自顧自地做這樣的事。”不能什麽都自己扛着,不能什麽都一廂情願地覺得是為我好,不能這麽矛盾……
蕭椒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反正不太好受。雖然他現在的情況,除了變成什麽用都沒有的蝴蝶,也做不了什麽。
沈谧花了十日在南溟下收拾了一幹老怪物,蕭椒不知道他那複活沈漓的大計發生了什麽偏差,他沒有把沈漓撈回來,現在卻一副全然為蕭椒考慮的樣子。分明他當時那麽固執地捧着不死花,自己沒命也要換一個沈漓回來,那時候他根本沒有考慮過蕭椒什麽,可如今這人又悄悄找到蕭椒的師父說這樣一番話。
蕭椒如果不是當場聽到,如果完好無損地被沈谧放回了仙門,只怕真的會在衆人的聲浪之中完全與沈谧對立。
他們會厮殺,你死我活。
沈谧大概會做得十分不動聲色,讓他帶着仙門衆人取得一場頗為艱辛但很有成就感的成功,而後蕭椒這個名字将成為功可追玉隐仙上的又一個傳奇,千百年後世間都會傳唱他。至于沈谧自己,則會在南溟另一邊鎮壓妖魔,直到最後一點心血被熬幹淨,那時候人間既不關他什麽事,也不關蕭椒什麽事了……
蕭椒只覺得口舌發苦——如果他還有口舌的話。
他拼命在沈谧周圍聚成了一只蝴蝶,可在沈谧看向他之前,聚起來的蝴蝶便被風給吹滅了。
沈谧站在雲頭上,俯身看下去,人間一片漆黑。
他具體在想些什麽,看到這一副亂象,心中到底是更希望人間就此覆滅還是更希望它恢複那種虛假的太平?他能理解那些在他眼裏的蝼蟻們的掙紮嗎?還是說,他只是無心無情選擇了符合沈漓期待的做法,順便成全一下蕭椒?
蕭椒不懂。
他只是第一次真真切切生出一點後悔。如果他稍微再成熟一些,做一件事之前能再多思考一些,多瞻前顧後一些,是不是就沒有今日的局面。人間不會因為他任性胡鬧變成這樣,沈谧不會被卷進這些事裏……但他随即又自我想開了,沈谧不可能不被卷進來的,蕭椒自己更不可能從這些事裏抽身出去。
就算他們沒有任何交集,也遲早要走到這一步,只不過互相不必顧慮對方的身份,也不會彼此留什麽情面。
蕭椒聽到師父在占星閣中嘆氣,說着:“時也,命也,運也。”
而沈谧,側頭聽了一耳朵來自人間四方的悲聲,皺了皺眉。
來之前沈谧便已經以南溟之主的身份向所有從南溟出逃的妖魔傳了信,讓他們有多少算多少趕緊滾回南溟去,但只有一部分聽了他的話。還有很多妖魔不知是不是受了原來的南溟之主太多壓迫,離開南溟之後不太願意聽沈谧的,只管自己在人間逍遙快活。
沈谧穿行于黑雨之中,飛速掠過山川到了人間的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