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真神降臨

蕭椒知道皇城如今是什麽樣子,觊觎皇城的妖怪不少,但都被一道屏障攔在城外,屏障岌岌可危,這場噩夢裏,有人奔逃有人躲藏,也有人拿起手邊的刀劍,刀鋒瑟瑟迎向自己。

沸騰的人間,每一處角落每一個瞬息都在發生這樣的事。

被仙門布下防護的地方像風浪沖撞中的孤島,屏障之外,漆黑的風暴虎視眈眈。

這當中當然有人仍在負隅頑抗。

周常洺因為祖上多少有一點修行的底蘊,很快成為拿起□□刀劍守衛家園的一撮人中的頭兒,借着仙門早先的布置的保護,成功用火和弓/箭吓退過兩波怪物。

他們身無長物,只有一條命,平日裏沉默也好,懦弱也好,真正事到臨頭也還是有那麽一些人,願意為身後需要保護的人們豁出命去。

沈谧是奔着正孜孜不倦破壞皇城屏障的那條蛇去的。

沈谧承南溟之主的位置時,順道也接了那位只剩一顆心還為不死花做了花泥的倒黴蛋的記憶。南溟沒有被封起來的時候,這位南溟之主就存在了,仙魔大戰之初,這位真實姓名不祥的南溟之主因為反對妖魔入侵人間,武力鎮壓時被群妖反噬,受了重創,而後魔神趁亂而出,掀起腥風血雨。

而後來,若非有這如今已成花下亡魂的前任南溟之主暗中相助,玉隐斬殺魔神、南溟落下封印也不會那麽順利。

那條蟒蛇正是原本追随于前任南溟之主,後來選擇了背叛的家夥之一,在南溟下所有妖怪裏也有一定的地位。

沈谧不喜歡滿世界跑,他打算敲山震虎速戰速決。

然而等他見了這條蟒蛇的嘴臉,才覺得自己可能有點高估了這條蛇——能被這麽點人和這麽個機關隔在皇城在那麽久,難怪能讓萬魔王這樣的貨色成事。

不太聰明的蟒蛇看到沈谧帶着殺意來,反應平淡,饒有趣味地撐起腦袋看着沈谧。

沈谧浮在城門之上,并不把爬上城舉着弓箭的人們放在眼裏,他面對着蟒蛇吐着信子的打量,而身後,周常洺的箭蓄滿了力氣瞄着他的後背。杯弓蛇影、風聲鶴唳的凡人們對任何一點變動都持有懷疑。

然而他們的弓/弩并沒有什麽用武之地。

那大概只是一瞬間的事,又好像漫長到難捱。以突然從天而降懸在城門前的那個背影為中心,有什麽劇烈的光灼傷了人們的眼睛,凡人在絕對的力量面前毫無抵抗之力,沒能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強光照得閉上了眼睛。

周常洺後來回想起來,有那麽一刻,他隔着眼皮看到一片猩紅,耳邊的聲音很吵鬧,說不上來具體都是些什麽聲音,可是明明感覺到了喧嚷,雙耳卻像是一起失了聰。那種詭異的感覺裏,他甚至覺得自己正被什麽東西掀起來,又重重地抛下去,既在火裏又在水裏,既被碾壓又被撕碎,他感到無限的恐懼,可一想到自己已經死去,便覺沉重之餘又有一些解脫的松快。

他是在那樣的情況下,聽到有什麽人在鋪天蓋地忽遠忽近地呼喊:“阿谧!”

急切又悲傷。

也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他隐約在并不屬于自己的視線裏,将那只身擋住蟒蛇的長發男人看清了一眼……

是神明。

深淵之下,龍吟閣中,周家世世代代傳了千百年的罪業,踩着一地枯骨複蘇的神明。

那眼裏滿是化不開的怨恨的神明,曾經被人們背叛、囚困于深淵的神明,仍然還在守護這個人間嗎?

周常洺沒看清強光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麽,蕭椒卻分毫畢現地看得很清楚。

沈谧站在那裏,還是他熟悉的那副模樣,不言不語面無表情,可袖子裏跑出來的卻并非黑霧也并非銀光,而是團黏膩的黑色影子,像沼澤裏的淤泥。它們黏糊糊地,還在向下滴落,延伸出去,很快交錯成盤根多節的植物腐爛的根系。仿佛與之呼應,黑雨之下的大地也抽條而出許多一樣的東西,它們一股接一股纏住圍在皇城前的妖魔們的身軀,一眨眼,那些身形龐大的怪物已經被裹成了繭。

那些繭很快癟了下去。

黑色的、像影子又像植物根系的、從沈谧身上跑出來的怪物,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将妖魔們吞噬。

可蕭椒也同時看到,沈谧的身軀也在慢慢變得幹癟——他的眼窩深深陷下去,顴骨凸出來,原本就瘦削的手上起伏的骨節幾乎刺破皮膚冒出來。

那形容幾乎不像活物了。

“阿谧!”蕭椒不停地呼喚,一聲又一聲,用無數個自己嘶聲竭力地喊,“阿谧!你怎麽了!快停手!”可是沒有人回應,沒有人聽見。

铮亮的劍趁虛而入,破空飛來,甚至沒來得及把自己凝成光點或是蝴蝶。那把劍不偏不倚,直直紮進了沈谧的胸膛——被劇烈的靈力波動吸引過來的隐心宗弟子們迅速在皇城之上排兵布陣,他們将城外的一切劃入妖魔窩裏鬥的範疇。

這樣的事在這突然亂下來的世道裏實在太過常見,奔忙于人間的仙門弟子這短短數日不知見過多少了。只是這一次,這個妖魔看起來有些強大過頭。

幸而沈谧已經迅速恢複了正常。

黑色的怪物們縮回沈谧的袖子裏,沈谧也飛快變回了原來的模樣,他只是掃了一眼身後那些看起來就很礙眼的修士們,轉身便迎着他們結成的陣而上。劍陣被他弄得七零八落,那遮蔽了凡人雙目的光亮,終于暗了下去。

等到人們都紛紛從強光的刺激之下慢慢恢複,終于能夠看見什麽時,皇城外已是一片空曠。奇形怪狀的妖魔們不知是不是蟄伏進泥土還是已經完全消失,除了東倒西歪的樹和破碎的土地,別的什麽也沒留下了。這數日來恐怖又無力的掙紮,像是一場終于醒來的噩夢。

所有人幾乎都是無措的。他們好像都一時失語了,不知該說什麽,也不知該做什麽,刀劍還被緊緊握在手裏,沒有被舉起來,也沒有被放下。

他們猝不及防的苦難,苦苦掙紮不得安寧的悲憤,其實只是很短的一瞬間便能被解決的事,其實那麽不值一提的事。

周常洺啞然半晌,最先回過神來。他心下茫茫,一時不知該想些什麽,目光瞥到一直被卷到他身邊的蝴蝶,蝴蝶美麗脆弱,立在雨裏,翅膀都在抖。他垂眸伸出手,用自己的半邊衣袖,為這蝴蝶擋了擋雨。

遙遠的天邊,一道煞白的閃電爬過半邊天空,人們下意識擡頭去看,便聽得一聲山崩地裂的雷聲。不同尋常的雷電稍稍将人們的思緒稍稍喚回一點。而後他們看到,天上有什麽在向下掉——是人。

皇城城門之上,下起了“人雨”。

名貴鋒利的劍廢鐵一樣噼裏啪啦掉了一地,都落在城樓之前,而那些凡人眼裏能呼風喚雨的仙門弟子,衣袍翻飛,從天而墜,摔得四仰八叉。在方才被一道光晃得都動彈不得的人們心中無比厲害、能輕易解決他們的困境的“仙人”們,就這樣在不太雅觀地跌進塵泥。

然而此刻結束了被妖魔垂涎的皇城究竟會如何,蕭椒卻操不過那個心來。

蜘蛛網一樣挂滿半個天空的閃電在千萬裏外,電閃雷鳴之下,須彌山之巅,盛開白花的草地上,有一個人踩着風走出來。

那裏本來是連禦劍飛行都無法離開的,可那個人卻一劍将天穹劃破。無論人間如何風雨飄搖,始終天氣晴朗陽光明媚的須彌山山巅,虛假的藍色天幕被一劍破成兩半,于是天空仿佛一面撕裂的畫卷一樣垮下去,露出其後翻滾的風雲。

他從被自己撕碎的天空跳出去,落在了人間一座荒山。

風壓彎了一片樹木,電光之下,破舊的神祠陰森森的,到處挂着在風裏瑟瑟發抖的蜘蛛網,碎落一地的石像看不出形狀。他伸手去,那些滾落的石頭紛紛漂浮起來,各自循着某種規律向神龛上聚攏……它們,連同已經化為灰塵的部分,一并又被粘回了原位,拼成了完整的,一只盤旋着低下頭俯視前來供奉的人們的龍。

蕭椒在塌掉的半邊牆外灌進來的電光之中,難以置信地看清了這個仰頭與石像對視的人的面孔。

那張臉……赫然是他自己!

蕭椒恍然生出自己穿越了光陰,回到與沈谧初相識之際的感受來。

可是滿世界仍然在沸騰,他仍然每一寸都感受清晰。

“你究竟是誰!”蕭椒想要質問。

那個頂着他的臉的人腰間配着滌塵劍,不止眉目相似,蕭椒能确定那就是他自己的身體。那身衣服,甚至頭上草草紮起來的頭發,手上練劍練出來的一層薄繭,都是他最熟悉的。

可他現在意識散在天地之間,而這具身體如今并不聽他使喚。

那個“自己”不知聽沒聽見,并不回答他的話,只是順手把神龍祠修整了,化出一盞燈籠挂在神龍祠檐下,步入雨裏,消失不見。

哪怕蕭椒有遍布天下的眼線,卻竟然沒能捕捉到那個“自己”的去向。那人好似泥牛入海,憑蕭椒如今“手眼通天”的這幅模樣也沒辦法全然掌握他的軌跡。

直至幾個時辰後,昏暗數日的東方迎來破曉,那人才又出現在涔州城中。

天像破了個窟窿,烏壓壓的濃雲被光穿透,天光一線漏進人間,久違的光亮之下,滌塵劍游走于無數妖魔的呼號中,救了涔州百姓于水火。而那個“蕭椒”周身披着金色光華,身後隐約浮現出蓄勢待發的金龍,整個人光彩熠熠,仿佛降臨人間的一輪太陽。

百姓中不知是誰帶頭,三三兩兩走出庇護之處,跪倒在地。他們高呼着:“神明顯靈了!神明顯靈了!”

此情此景實在有些眼熟,南州城外那些百姓也曾這樣跪伏于蕭椒身前,用一聲接一聲的祈求将他架成杆上一面旗,那時候蕭椒心裏升起的是恐懼,是怯懦,而此刻,這個用蕭椒的身軀站在衆人面前,受着跪在鮮血和死亡中的人們頂禮膜拜的人,卻十分坦然。

“你到底是什麽?”蕭椒覺得自己要麽是已經死了,要麽是已經瘋了。

那人伸手将一粒在光明中絲毫不起眼的螢火接在掌心,垂眸看時,眼中曠遠深邃,似有微微風起。蕭椒變成這副模樣之後,第一次聽到有人應答他:“是将會替你完成使命的人。”

“從我在這具身體裏醒過來開始,我,即是你,是身負天命的蕭椒。”

蕭椒下意識地反駁:“你不是!”

他抗拒過天命,也曾決定要順應天命,無能為力過,也努力試圖抓住什麽過……可是現在又算什麽?

“從我的身體裏滾出去!”蕭椒感到自己怒不可遏,他急切地想鑽回自己身體裏,可是終究什麽都辦不到,連一陣風都掀不起來。

“天命選中你只是機緣巧合,卻并非因為你适合。你有了輕而易舉可以得到的成功,不必勤學苦練便能站在巅峰,可即使如此,你仍然懦弱卑怯叛逆,到如今這個局面,你能挽回什麽?”那人似乎是嘆息了一聲,“天命不會因你的意志而轉移,你拒絕了我,我便只能親自來了。”

蕭椒只覺得自己思緒一時全部都炸掉了。

那個占據他身體的人……是天命本身?!

那他這些年來種種,豈非都如南柯一夢?如果不按天命設定的模樣長,天命便取代自己,從天命加身的一開始,便注定了最終世上只應該存在一個“蕭椒”——一個順應天命的“蕭椒”。

那麽長劈叉了的自己,又算是什麽呢?

“天命,天命!”蕭椒心煩意亂,或許也是因為他這段時間一直處于不能被任何人感知的狀态,無人可交流,終于有個人能聽見他回答他,他便索性把心裏的話全都吼了出來,“我得天命恩惠,也受天命所累,這樣的天命……你到底想要我做的是什麽?”

忽有勁風刮過,天光暗下來些許,那人掌心的螢火差點被刮飛,他反手将滌塵劍向地下擲去,劍光铮亮,将一個試圖趁人不休息溜走的漏網之魚——一只小妖怪一劍劈成兩半。

他說:“除魔衛道,僅此而已。”

蕭椒從那個人,或者說從自己眼睛裏,看出來這“僅此而已”背後的含義。是說人間萬萬裏,妖魔鬼怪,見之除之,不生妄念,必要的話還要殺進南溟,斬盡所有妖魔。

那便是天命示下,除魔衛道之本質。

“斬不斷妄念,堪不破愛憎,悟不了何者為道義何者為私欲,目光短淺,心思不正,糾纏至此,仍不知悔改,冥頑不靈……至今仍未對你失望的,還餘幾人?”披着蕭椒的皮的天命這般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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