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落子無悔

或許天命借蕭椒之手降世,不失為一件好事——至少,接過蕭椒一身擔子的“天命”比蕭椒有能力得多,他攜手金龍,自須彌山而出,從荒山到涔州,又自涔州至皇城,不過短短數日光景,他一個人游走過人間大半江山,高調地斬妖救人。

他沒有蕭椒那麽多雜念與困擾,不與塵息門的任何人聯系,不需要借助任何人的幫助,救下一片地區,便留下一串金光。

而沈谧,收拾完皇城的妖魔之後,還在觀望這位新任南溟之主的家夥們紛紛選擇了暫時回歸南溟——皇城城門口一戰,沈谧不只是輕易吞噬了那些妖魔,同時随着波紋一樣擴散開去的靈力也帶去了最後的命令:若不想步那蟒蛇妖怪的後塵,速速滾回南溟聽訓。

新官上任三把火,沈谧遲來的下馬威以幾只大妖的性命為注,終于生了效。

沈谧實在不是個能號令衆妖的料。

沈漓當年能在止禹山坐穩首席大弟子的位置,手下也管過塵息門數千號人,打理得井井有條也沒落下自己的功課修行,但脫胎自沈漓的沈谧卻不知道像誰,或許是因誕生之初的兩千多年,甚至真正擁有完整的生命之後幾百年,攏共三千來年,他都沒怎麽接觸過以群計量的生靈,因而他更多的時候只會考慮那麽一兩個人的事,冷眼旁觀置身事外才是他剝開所有枷鎖的核心想法。

行至這一步,他算是自己把自己推到了這個位置,這是自作孽,活該受着。

南溟之下,亂石廢墟之中,收到消息陸續返回的妖魔們低下頭,到底有多少是真心服氣的,沈谧不知道,也懶得去猜,只要他們沒有力量從他身上踏過去再返回人間,自己的目的便達到了。

萬魔王如今只剩下小小的一團,被捏成了個球,沈谧把他按在手裏搓,他已經有些習慣了手中有個什麽小團子,偶爾想起來不搓上兩把就覺得有點空落落的。這種不适感影響不大,但誰讓如今的萬魔王實在是過于“趁手”呢?

沈谧自己也沒想到,萬魔王這鬼東西,褪去一身古怪惡心的皮,內裏的“芯”竟然是個跟識燈差不多大的球,乍一看簡直像是那小團子掉進了墨水裏染了個全黑。沈谧心下有些疑惑,便暫時沒把團成球的萬魔王趕盡殺絕。

“去把蕭椒放回塵息門。”沈谧吩咐着離得最近的人。

郁子臨也不擡頭,答了聲“是”便轉身離去。

半神之身混在妖魔鬼怪裏的他當屬矚目,卻又不算很違和——沈谧也是料理了萬魔王才知道的,郁子臨原來與萬魔王做過交易,他只求達成一個夙願,半神之血也好修為也好麒麟之身也好,便都統統交給萬魔王。

萬魔王一邊把他當做自己的手下,一邊将他的魂魄蠶食,大概是神魔相沖,萬魔王這厮還留了個心眼,怕會消化不良,沒有一口把人吞了。

在沈谧出手修理萬魔王之前,郁子臨身體中屬于他自己的靈魂已經所剩無幾,這也是為什麽沈谧覺得郁子臨捉摸不透,見一次變一次。

沈谧自然看不慣萬魔王那種下作的手段,當即讓萬魔王把吞進去的靈魂又吐了出來,但郁子臨跟着萬魔王并非一日兩日,能救過來幾成誰也不知道。

魂魄殘缺的郁子臨沒什麽判斷力,本該一心效忠萬魔王的,然而沈谧坐了那南溟之主的位置,萬魔王被沈谧片得只剩個球,郁子臨那顆思路已經不再正常的腦袋轉了轉,輕易就選擇了效忠于沈谧。

他被改造成這個樣子,萬魔王還是沈谧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他就像是個提線木偶,接受擺弄,腦子裏空無一物,又有些可笑的愚蠢和執著。

對郁子臨,沈谧是手下留了點情的,個中緣由其實歸根結底還是和郁子臨的遭遇有關。

郁子臨希望萬魔王為他實現的唯一夙願是向天風門報複,取走天風門前掌門及一幹人的性命。這些話沈谧是在郁子臨口中聽到的。

許多年前郁子臨曾在天風門生活,也做過“普通修士”,後來入山行塔,才發現一切都是騙局,他愛過守護過的人們背叛了他,從一開始就是利用,利用他不知道的自己的半神之身,填那山行塔中死不屈服的妖魔怨靈。

多像沈漓的翻版?

只是缺了一個帶着他的滿腔怨恨逃出軀體自立門戶的家夥。

但沈谧沒想到的是,郁子臨曾經把那只追着他到處跑的花妖安置到了蓬萊。那是他還存有部分心智的時候,在萬魔王眼皮子底下幹出來的事,即使後來郁子臨連當初是個什麽心情都想不起來,輕易便能把這事對萬魔王和盤托出,但南溟的魔物進不去蓬萊,他不能保護花妖了,也沒有人能去傷害她。

沈谧把蕭椒堵進蓬萊,與曾經的郁子臨所想,如出一轍。

不過沈谧早該警覺,蕭椒這麽多天沒鬧出什麽本身就是個反常的事。郁子臨去了一趟蓬萊,又只身回來了。他沒能找到蕭椒,甚至也沒找到被他安置在蓬萊的花妖。

蓬萊空空如也,花草樹木仍舊美得乏善可陳,沒有半點被破壞,可就是有兩個活物憑空不見了。

“我返程時還發現,須彌山巅的天幕破了。”郁子臨如實告知。

得知消息的沈谧心下一沉。然而如今的郁子臨卻無法與他共情,只是沉默地站在一邊,絲毫不為花妖的莫名消失而感到不妥。沈谧再着急,當着這一群群妖魔的面也不好表現,便只冷着臉,在心中合計着蕭椒是自己破天幕離開的還是被什麽東西拉出去的,是否平安。

南溟他不能不坐鎮,否則好不容易回來的這些家夥又流竄去人間,就沒那麽好再弄回來一次了。

可蕭椒……

“郁子臨,你去塵息門看看。”

沈谧如此吩咐,郁子臨便如此聽,一絲不茍地踏上了前往止禹山的路。只剩個黑煤球樣子的萬魔王龇牙咧嘴地,在心裏暗罵郁子臨是棵呆頭呆腦的牆頭草,全然忘記是自己把他變成了這副模樣。

而塵息門中,現下的情況基本上也與其他仙門無差,山門之中接收了許多突破妖魔重重圍困來此的尋求庇護的凡人,凡人們擠進內山,飛霞峰千丈峰上能住人的地方都讓了出去。

蕭逗一行人一開始将師父從山中找出,又跟着聚到占星閣下,山中那麽大動靜,自然沒有瞞過他們。得知蕭椒人已經在千萬裏之外的南溟,生死未蔔時,師兄弟三人顯然大受打擊。隐瞞他們的事,全塵息門只有邱采白上前來安慰了幾句,所有人都在忙碌,沒有空理會他們晖月峰這幾個小弟子的悲痛。

在巨大的不測面前,個人的情緒被一壓再壓,只剩一點,縮進了角落裏。每個人都焦頭爛額,生死存亡當前,實在沒有什麽閑暇多想。

接到消息說蕭椒攜金龍獨自從南溟活着回來,一個人成為對付妖魔的中堅力量時,程谷山一改頹容,将幾個已經與何柔一道投身保護山門之事的嫡傳弟子召到占星閣。

他按照沈谧所描繪的那個計劃算了算,終究仍是沒有底,他不知琢磨出了一套什麽,最終選擇在這樣緊急的時刻,把他收養幾個弟子的始末簡明扼要全盤托出。

蕭冬是最後來到塵息門的,程谷山撿到他時,這孩子因為一雙天生的陰陽眼,被稀奇古怪的鬼追得到處跑,可是怎麽跑都有無數陰氣森森的東西在視野裏。他就那麽瘋子似的過了幾年,直到遇到程谷山,蓄着胡子不修邊幅的程谷山打扮得像個風塵仆仆的老叫花子,伸手遮住了撞到自己身上的孩子的眼睛,溫聲道:“別怕。”

蕭冬那時年紀還小,其實不大記得了,就記得師父的手心是溫暖的,遮在他眼前時,他第一次從那種雙手的指隙間看到了溫柔的天光,而非猙獰的鬼臉。

蕭算是程谷山在戰場上找到的。那一年蕭算出生的地方戰亂頻繁,到處都是揭竿而起的軍隊,那座小鎮位置不大好,今日被這裏打過來,明日又被那裏搶過去,十二三歲的小娃娃都被扯上了戰場。小男孩在屍山血海裏奄奄一息,冥冥中不知感應到什麽,睜開了眼,滿目腥紅裏有個着青衫的人走近。

撿回一條命的同時,蕭算也生了嚴重的一場大病,忘記了那些血腥的記憶,再次睜眼,他已經被程谷山背回了塵息門。

而蕭逗,來歷大概還要更複雜一點。

蕭逗被程谷山遇到的時候,已經是十幾歲了,相比于他後來兩位師弟,他那時情況更慘一些——游竄人間的魔物抓了他青梅竹馬的小丫頭,小少年鼓起勇氣,提着家裏後院的柴刀去救,千難萬險救出了人,帶着小青梅回到家裏,隔天發現一家子人連狗在內都被殺死了,動手的正是這位“青梅”。青梅人沒變,只是因為放她出來的魔物說,若她能十二時辰內像魔物供奉多少條命,便不再來纏她。

那沒有在蕭逗面前露面的魔物,用這樣一個玩笑給蕭逗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課——巨大的恐懼之下,人有無限的爆發力,以及,永遠不要輕易相信別人。青梅趁着大家都睡着動的手,沒有人防備她,便輕易着了道,到最後,阖莊上下只剩蕭逗一個人,她舉着刀,卻最終沒有對蕭逗劃下去,不知是她終于從瘋狂中醒過來不忍心下手還是只是剛好趕巧被匆忙趕過來的程谷山拉住。

蕭逗差點瘋在當場,後來在晖月峰,也是跟師兄弟混了好多年才養回一點少年心性。

這三個徒弟的過往細算來都是一筆亂賬,程谷山幾乎從不當着他們的面提。

而這一次,救了他們于水火的師父不止提了,還十分殘酷地道明他當初為什麽要撿他們——他在給自己的大徒弟,找“替身”。

死裏逃生的,命運一開始就注定坎坷的幾個人,一生注定了命薄福薄,卻又有那麽些骨子裏的純良,根骨不算上佳,也可當得起百裏挑一。這樣的孩子,正好能與蕭椒那福緣深厚卻吉兇難測的命格相補。

他們是程谷山在天道眼皮子底下為蕭椒布下的棋子。

或許,應該說也不是為蕭椒,雖然程谷山是偏愛蕭椒一些,但是終究做這些還是為了将一場不确定的風雨攔下來,用仙門高高在上的那些老前輩的話說:是為了蒼生。

這個殘酷的現實被程谷山剝開來講出口,幾個徒弟在占星閣裏仿佛被凍住了,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最不争氣的蕭冬吸了吸鼻子,打破了冰冷的沉默。

回顧完自己無甚建樹的小半輩子的蕭逗看起來情緒最穩定,但程谷山知道,他是個習慣把什麽情緒都壓在心裏的人,越是真的難受,面上反而越冷越靜。

“師父。”這聲師父他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叫出了口,“你為什麽現在告訴我們這個?”

那個有時高深莫測有時又顯得很不靠譜的師父此刻看起來卻有點脆弱的病态,他嘆了口氣說:“我……我少時心高氣傲,覺得掌握一切游刃有餘,但如今,我已經什麽都算不出來了。這或許正是對我的懲罰吧。”

程谷山好像吊着一口仙氣撐着,承認了自己的無能之後,這口氣散了,他便好似一瞬間老了許多歲,看起來又是滿面頹容的樣子,勉強裝出來的精神模樣散了個幹淨。

“我不知道你們的命運将會如何,如今也拿不準蕭椒會怎樣,總覺得該給你們一個選擇的權利。是我拉着你們卷進這旋渦裏,現下什麽都還沒發生,及時止損也能行,我希望……”

“希望我們離開?”蕭算忽然擡頭,紅了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家師父。

他看到師父點了點頭。

“師父。”蕭算嚴肅道,“我們能去哪裏,如今這世道,山外是滿世界飛的妖魔和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我們就算離開止禹山,也逃不出這個旋渦了。”

蕭逗“嗯”了一聲,想了想說:“若我少年時,你讓我離開,我定然不會留戀。可這是百來年的相處啊,哪怕我們的情誼建立在……”他頓了頓,還是如實說出了心聲:“建立在這樣不懷好意的基礎上,可相處多年的情誼是真的。”

不知過了多久,蕭逗頗有些大逆不道地站起來——程谷山還盤坐在地上,他這個弟子卻已然起身,用不大尊敬的俯視角度,話裏還帶着一點複雜的怒意,說的卻是:“師父,我會一直站在小辣椒這邊。這不是出于你的算計謀劃,而是出于我的個人意願。”

他或許真的是氣到了,口不擇言,末了還往看起來狀态不怎麽好的師父心上輕輕紮了一刀:“況且師父,你教我棋時說過,落子無悔的。”

蕭逗腦袋裏清楚,這盤棋在他們來到塵息門的時候已經開始了,幾十年過去,臨到陣前,早就已經悔不了棋了。

蕭算也開口說:“一碼事歸一碼事,師父,我對您很失望。”或許是有二師兄開了個大逆不道的“好頭”,蕭算也緩了緩站起來直抒胸臆:“但是仍然感激您帶我來到塵息門,幾十年無憂無慮的光陰,若我還是凡人,恐怕想都不敢想。我也和二師兄一樣,不會臨陣脫逃的。”

蕭冬自然跟緊隊形。

及至離開占星閣,沒有當着師父的面了,三人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确認了彼此都還沒從複雜的心緒裏走出來。可是眼下沒有那麽多時間來想這些,蕭椒自上次背着師兄弟幾個離開止禹山後,才剛有一點消息傳回來,山門之外的敵人蓄勢待發,流離失所的凡人像一把接一把的浮萍,在湍急的流水中潰不成軍。

他們也只能和這山間的每一個人一樣,把自己的情緒一壓再壓。

“我們去找小辣椒。”蕭逗深吸了一口氣說。

蕭算蕭冬紛紛同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