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龍吟閣中
蕭椒碎成粉的神魂還渾渾噩噩于這荒誕的——“自己”的存在不過一場烏龍的事實裏沒能完全恢複,頂着他身份的天命已自涔州城一路行向皇城,而後北上複又南下,天命擎着光輝熠熠的金龍,俨然人間救世主。
目睹他身姿的凡人們以頭搶地,流血漂橹的人間舍去半多數人命,于滿目瘡痍中得到一絲喘息的機會。
聽聞風聲,史青雲将歇雲山上下打點妥當,親自點了些人手趕往塵息門。
“蕭椒”以一敵百,一個人生生抗下了大半仍逗留人間的妖魔,又在每一個被他救下來的、仍有人煙的地方留下光,沉沉黑雨之下,由那些光點燃了星星之火,光明送來了溫暖和希望,也帶來了安全和救贖。
于是仙門的壓力陡然減輕許多,及至此終于能稍微騰出一點空來。
征讨南溟的隊伍在塵息門集結,聲勢浩大,借由“蕭椒”打通的那條通往南溟的路,一路跋涉前行。
臨行前,程谷山沒露面,只傳出了沈谧先前讓他那樣說的話來。蘇抱雲葉語風因為先前受了很重的傷而無法出征,賀寄松傳了邱采白,着這位行事周全的年輕人暫代掌門一職,親自領着仙門中人奔赴南溟。
“蕭椒”帶來了勝利的希望,于是仇恨痛苦悲憤便通通轉為了群情激憤——黑暗籠罩的日子不過兩三月,活下來的人已經像是滾完了油鍋。這樣的情況之下,浩浩蕩蕩的反撲便是一場必然。
妖魔的浪潮退去之後,無處收斂的屍骸散發着腐臭味,連野獸都縮在山林裏不肯出來,遍地的屍骸便那麽躺着,迎着天光将妖魔的罪行曝曬于這片土地上。
史青雲沒敢去細看。
他不敢想這些頭尾都已經不分的破碎的屍骨,有多少是他認識的師兄弟。
也更怕一眼看下去,看到牧雲白。
史青雲任性地把掌門之位推出去時,牧雲白沒有指責他,他的這位牧師兄,作為天風門弟子中當之無愧的佼佼者,不僅修為高,為人也溫潤如水。
史青雲知道牧雲白其實更想像仙門無數不留名的前輩一樣,隐居深山老林,避世不出,自在逍遙地修行,邁入飛升之列也好,在修行路上籍籍無名地死去也罷,一生平平淡淡,不為俗事挂累,于他便足夠。
可是那段時間史青雲被豬油蒙了心,陷在付出的自我感動中一心要找何柔求個結果,不負責任地把一切推給了聽聞消息趕回來幫忙的牧雲白手中,牧雲白也不怪他。他離開止禹山回天風門時,牧師兄非常欣慰地将掌門之位還與他,而後主動請纓前往南溟填補封印。
各派尋一名資質頂級的修士前往南溟,是牧雲白代理掌門之時與另外幾門商議的,這件事具體是什麽樣的,史青雲一開始并不知道。
後來他才弄清楚,那是南溟破封前修士們聯合起來的一次不要命的嘗試。
按原定的計劃,修士們組成的小隊,會以各派之術法加諸于神通司趕制出來的法器之上,以血肉之軀為獻祭,補全封印的裂縫。這法子是三宗四門哪個家夥摳着腦殼想出來的,史青雲不知道。這種亂七八糟的邪門法術到底有沒有可行性,史青雲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牧雲白明知有去無回,離開前仍神色平淡,好像如先前每一次離開一樣,不是去送死,只是外出去尋個深山靜坐參悟。
他只說了一句話:“青雲,你長大了。”而後留下一個潇灑淡泊的背影遠去,再沒了消息。
誰也不清楚他們一行人究竟是生是死。事到如今,也只有蕭椒還活着的消息傳出來,另外六個人仍是生死未蔔。
史青雲覺得自己承受不住再多一次的打擊了。牧雲白是唯一一個仍然在努力庇護他這不知長進的廢物掌門的人,失去了穹頂保護的他,終于發現自己頭上還撐着一把紙傘,而最後,連這把傘也要沒了麽?
賀寄松帶着衆人追上蕭椒時,正是在皇城之中,龍吟閣前。
從龍吟閣進去,便是南溟前的萬丈深淵,蕭椒先前進出南溟的地方已經被毀掉了,天命便一路勢如破竹地殺到了龍吟閣。
龍吟閣巋然緊閉,天命之子也被這一道門攔住。
正是這時,仙門人龐大的隊伍跟上了他的步伐。天命于龍吟閣的石門前回身,看了漫天收劍落下的仙門修士們一眼,而後索然收回了目光。
三千年,連南溟之封都碎了,龍吟閣的禁行令卻仍未有絲毫減弱。
世人皆說龍吟閣是三千年前那皇帝為了請下山來的真龍遺脈所築,其實不然,至多只能說那皇帝命人将龍吟閣的大門修了修,在皇城裏開了個能接進這裏的入口,又為之提了個名字罷了。這石門真論起來歷來太過久遠,不可追溯,天命面無表情,只眸光暗了暗。
而後他在身後一聲“蕭師侄”的呼喚裏,揚手用滌塵劍尖在那道玄石雕琢的石門上劃出一個符咒,一筆到尾一氣呵成行雲流水,劍尖提起,石門便轟然洞開。
蕭索的風從石門中吹來,刮來了一些陳舊的檀香味道。森然的冷氣從黑洞洞的門扉冒出來,龍吟閣中因巨石摩擦而生的、層層疊疊的回聲,仿佛一聲時逾千年的神龍悲鳴。
振聾發聩。
跑出來喊“蕭師侄”的那位——傳說裏神神秘秘總不愛露面的隐心宗宗主,在一身灰不溜秋的衣袍之下當場愣了愣,神色幾變。
“令牌……你有令牌?”
天命之子搖搖頭,甚至沒看他,只是回頭,越過了跟上來的隐心宗宗主,望向以賀寄松為首的一行人,他遠遠向賀寄松行了禮,道:“師叔。前路多有不便,送到這裏就好。”
賀寄松:“……”
晖月峰這個弟子本來就這樣狂嗎?
非常狂的“蕭椒”并不覺得不妥,自認為恭敬到位了,也不願再耽擱時間,沒等一幹人從他這輕描淡寫得仿佛他們是來送行的“送到這裏就好”裏反應過來,他已經邁步入門,消失在石門中深邃的黑暗裏。
石門緩緩合上。
——然不知是不是此門年久失修,它合了一半,尴尬地卡住了。
或許是因為穿着打扮的緣故,隐心宗宗主渾身都泛着灰色,他站得離龍吟閣的石門最近,在賀寄松走過來之前,第一個看到了石門裏亮起的燈。
幽幽的藍色光芒,沾了水,濕漉漉的,分明是如夢似幻的光,卻處處透着不祥的意味。
是鲛人燈!
在場的修士絕大多數沒見過這東西,走近前掃了一眼的賀寄松卻愣住了。
他認得鲛人燈,這東西看着寧靜美好,實則藍芒之下卻是波詭雲谲、暗潮洶湧,兇險到足以讓人永劫不複。
蕭椒剛剛進去,這燈便亮了,這是沖着蕭椒去的!賀寄松替自家弟子擔心着急的心緒還沒完全升起來,那燈又倏地滅了。
而後鲛人燈又亮起來,不過片刻,又滅了,如此閃爍幾回,那些藍色的燈猛然碎成了渣。隐心宗宗主像被門裏的風吹涼了,咳了一聲,賀寄松看看他,他回應了沒事之後,賀寄松又看看半開的石門。那鲛人燈仿若鬼火,幾經明滅,像只是與衆人在開什麽玩笑,最終也沒再亮起來。
在大家一致想要一鼓作氣追到南溟的熊熊鬥志裏,賀寄松率衆人入了龍吟閣的石門。
未入門時,那門中是一眼望不見盡頭的黑,哪怕鲛人燈亮起的剎那,光暈也無法穿透更遠更深的黑暗。而步入其間,才能發現其中別有洞天。
石壁上沒有燈,幻覺一樣的鲛人燈沒留下一點痕跡,那兩側寬闊的、平坦的石壁表面被琢磨得平滑,其上用一些朱紅、赭石、湖藍繪制了許多生動高大的壁畫。石壁有多寬多高,那些壁畫便有多大的規模。
畫中有上古瑞獸,有窮盡凡人想象的天地人間,氣韻盎然,生動活潑,畫面裏上下區分,中間多是人,來往種作、安居樂業;人頭頂之上,浩渺的天穹之上,是為上界,有性格各異的神明,或慈眉善目,或極目遠眺,或是薄紗輕曼的人形,或是形态奇特的巨物,紛繁又威嚴;而整個壁畫的下方,是沸騰的怨鬼妖魔,他們造型更為誇張,或怒目而視,或痛苦掙紮,正中端坐着的是似人非人的巨大怪物,極富表現力的線條之下,能看清他一身隆起的肌肉。
這壁畫十分古怪,畫中內容叫人看了要從腳底油然生出涼意,栩栩如生的畫像裏如同關着真正的上古之靈一般;而且,即便是這石壁根本看不清到底有多高,壁畫中的每一寸就像是自己要走進闖入者的眼中一般,完完整整地塞進了每一個人的神識裏。
史青雲在一處半卧的麒麟面前停頓了一下。
那麒麟慵懶地半睜着眼睛,尾巴耷拉下去,似在打盹。
與漫天真神大魔比起來,麒麟倒是并沒有什麽特別,但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麽,看着這神色顯然稱得上溫和的麒麟,心中會産生一些沒有邊際的緊張感。
畢竟這麽大一群人是來南溟讨伐妖魔的,龍吟閣的石壁上再精彩紛呈,他們也沒多做逗留。
行過一段石壁,便是深淵之下。
深淵之下只比石壁更黑更暗。
此刻這黑暗靜悄悄的,一腳踩到碎石上,發出的那一點輕微的聲音在這寂靜之中格外響亮。
不過片刻後,他們看見了蕭椒。
原因無他,“蕭椒”實在過于惹眼了,他身後跟着不知何時冒出來的金龍,那巨大的龍周身上下都發着光,整個金燦燦的,遠遠看來是極刺眼的一點。金龍盤旋而上,直沖雲霄,蒼茫的龍吟在深淵下回蕩着,疊了一層又一層的回響,幾乎能将萬裏的山河都震得抖一抖。
修為比較薄弱的修士們被龍吟沖擊得東倒西歪。
他們看着那個被傳為真神的塵息門弟子,以這種在別人家門口咆哮的挑釁方式,将南溟下蟄伏的妖魔盡數喚醒——龍吟止住,深淵沸騰,青綠赤紅的光于黑暗中鋪開,非人之語高高低低地吵嚷起來。
便是賀寄松也沒料想到自家出來的弟子會以這樣的方式開始這一戰。
此前他們猶豫退縮,在妖魔大規模的沖擊下毫無還手之力,只能勉強自保,即使如今一鼓作氣來到南溟,在這些修士的頭腦裏,也沒有想過蕭椒會一個人大舉驚擾所有妖魔。
衆人只見那人站在金龍的光裏,于妖魔盤繞中巋然不動,很有一種所有妖魔一起上他就能直接一鍋端的嘲諷氣質。
或多或少還有些惜命的修士們一個恍神,竟也真以為壁畫裏的神明親臨。
賀寄松看着那個背影沉吟片刻,他說不上來哪裏不太對,但程谷山這個愛徒給他的感覺不太一樣了。他不知道這變化是不是由蕭椒身負的責任和南溟破封後的種種引起的,畢竟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他也不知道都發生了些什麽。
甚至程谷山也變了。
賀寄松想到自己的師弟,不着痕跡地嘆了口氣,收回了稍有些走神的思緒。
一場混戰理所當然地開啓,修士們千裏迢迢追随着“蕭椒”的蹤跡來到南溟門口,自然不可能只是來觀戰的。
連日來與妖魔的抗衡之中,這些修士們已經耗費許多精力,但此刻沒有任何人打算退縮。這場戰鬥比他們先前的每一次戰鬥都來得振奮,畢竟先前他們無論多寡,都是被妖魔壓着打,那時更多是在弱勢之下的掙紮自保,今次則是一場他們等待多時的反擊。
雙方有來有往,局勢正緊張,南溟之主才姍姍來遲。
沈谧一眼便瞧見了蕭椒。
金龍盤踞,那人神色幾乎沒有變動,滌塵劍在他手中,快到只剩一抹劍光。妖魔們知道他是難啃的硬骨頭,便紛紛避而遠之,只專注找那些約等于手無縛雞之力的修士們的茬。于是滌塵劍便與它的主人一道,滑進了修士們組成的人海浪潮裏。
天命當然也一眼看見了沈谧。
他只停頓了一下——用這片刻的時間确定了修士們在這場混戰中還沒特別招架不住,便留下金龍,提着劍飛身向沈谧而來。
沈谧反應迅速地避開劍氣,卻沒有立馬還手。
“你,是誰?”沈谧問。
這個蕭椒對他來說,有些陌生。沈谧不知何故,只是對視的第一眼就覺得有些不對。大概是以往蕭椒見着他時,總是會眼睛一亮吧。那小鬼眼神澄澈,不管什麽時候看過來,眼底都總有淌不完的柔情蜜意,即使沈谧不大适應,每每裝作看不見,他也并不收斂。
可是面前這個,那雙原本随時都泛着桃花的眼睛裏卻結了冰。那眼神渺遠空無,沒有情緒,沒有喜怒,什麽都沒有。
沈谧想,自己可能已經不知不覺習慣了蕭椒那種目光,或許是因為乍一接觸到這麽冷漠的蕭椒感覺有些不适應。但直覺告訴他,蕭椒的狀态不對勁。
郁子臨已經傳了信回來,說了蕭椒橫空出世救苦救難的事跡,這神智沒能恢複過來的麒麟得到了蕭椒的消息,卻沒有立刻啓程回南溟,而是仍然根據沈谧先前的指示,往止禹山去了。沈谧為此頗為頭疼,但郁子臨似乎只有做完一件事才能聽進去另一件,沈谧便也只能由着他去了。
沈谧一早就知道蕭椒會按照他的設想,來到南溟,他還稍微有些慶幸自己的計劃雖然因為蕭椒的突然失蹤而出現一些狀況,不過最終還是會殊途同歸。
然而等真的見到了“蕭椒”,沈谧就不覺得慶幸了。
蕭椒可能真的在蓬萊出了什麽事。
“蕭椒”沒有回答沈谧的問題,這上天意志凝結的神魂不喜啰嗦,能動手絕不廢話。
沈谧接了他幾招,隐約感覺到情況不妙。沈谧覺得這個不對勁的“蕭椒”的力量好像是源源不絕的,甚至修為也深不見底。這種深不見底的狀态又與只是修為奇高的狀态不大相同,沈谧察覺到了,一開始對方的修為似乎還只是能與自己打上幾個來回,然而每走過一招,對方的修為就明顯有所提升。
他好像能根據對手的實力來調整自己。
雖然沈谧是知道蕭椒根骨氣運都屬奇絕,但這種突飛猛進的勢頭,簡直比萬魔王那種靠食他人神魄增長修為的邪術還來得猛。
不過……這個人即便修為漲得離譜,只幾招後便能放手與沈谧一戰了,卻還是會因為身後那些修士們而分神。
沈谧用餘光掃過周遭混戰的場面,那些妖魔雖然确實棘手,但蕭椒明明有辦法削弱它們。專克妖魔的蒼息之火,這些家夥裏沒幾個不懼怕的,蕭椒分明先前用得那麽熟練,此時既然要為了那些修士分神,又為什麽不直接點一把火呢?
沈谧最終沒能按照自己預先的計劃一般将這場戰鬥體面地輸掉,天命也沒有達成自己的目的。他們此次交手仿佛只是雙方點到為止的試探,然而沈谧卻大致猜到了,那個奇怪的“蕭椒”離開時,他身後的那些修士被越來越多從南溟下翻起來的妖魔壓制得越來越狠,連塵息門那個掌門都受了傷,再僵持下去恐怕那些修士能活着從南溟出去的就沒幾個了。
這樣的情況之下,“蕭椒”還是選擇了暫且護着那些人撤離。
然而“蕭椒”有記挂着要保護的人,沈谧倒巴不得整個南溟的妖怪都原地消失。他不大在意那些妖魔有多少負了傷,又有多少丢了命,只是不得不鎮在南溟當個人形的“封印”罷了。若非如此,他定然已經追出去了。
他想知道蕭椒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可是南溟四下都是各自心懷鬼胎的妖魔,沈谧在此孤身一人,沒有誰能告訴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