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飛蛾撲火

自食惡果,說的大約正是沈谧。

他當初趁亂以罡風把蕭椒拍到須彌山巅,封閉深淵,逼着蕭椒只能往蓬萊而去時,想的是自己就算死在逆天而為複活沈漓的半途,蓬萊之中蕭椒也不至于受什麽苦。

那時候他整個人處在崩潰邊緣,能想起來給蕭椒找一個庇護已是不易,卻不想蕭椒即便人已經到了與世隔絕的蓬萊,就在南溟隔壁,都能出事。

他想他自己是不是過于自大過于目中無人,所以從誕生至如今,三千來年一事無成,想保護的人沒能保護好,想做的事全都背離自己的意願,剛到人間時想颠覆整個世界,最終也折戟于一道及時劈下來的天雷,那雷甚至直接把他後來的整個軌跡都劈岔了——他認識了蕭椒,要殺這小鬼時沒殺成,現在折騰來折騰去,想保護他了,又是事與願違。

不過沈谧不是個很擅長自我反思的人,只稍稍這麽想了一下,便就此打住了。

他去了一趟蓬萊。

蓬萊之中靈氣逼人,依稀還有上古時代的遺風。沈谧沒來過這裏,盡管他早就知道須彌山的另一側便是蓬萊。

他膈應這個地方——沈漓就是從這裏被那些凡人修士刨出去的,那荒唐的命運也是從這裏開始的。

行走在蓬萊碧樹之間時,沈谧無可避免地想起先前在南溟深處,他問那些非生非死的遠古巨蛟的問題——為什麽要偷真龍的身份。他得到的回答是一句無悲無喜坦誠又毫無意義的:“太久的事了,忘記了。”

那些蛟,肉/身已作古多時,也不知以那樣的姿态在世外存在了多久,如它們自己所言,它們早已經沒了七情六欲,連同過去的記憶也一并都模糊了,将蛟蛋塞進龍窩這樣的事,究竟出于什麽目的,蛟與龍曾經又有怎樣的糾葛,那些故事都早已湮沒在光陰長河中,知道的恐怕只有萬萬年前還活着的它們了。

蓬萊之中什麽也沒有,就像郁子臨說的那樣。

它華美無俦,卻只有一片靜默。沈谧在蓬萊也覺得像是在深淵裏一樣不大自在,或許這二者本質上沒什麽區別,都是與世相隔絕的一片死寂。

沈谧翻遍了整個蓬萊,找到一處藏匿于山洞中的深潭——這山洞較為隐蔽,但其中的一泓潭水卻不似周遭——那潭水像是活的,哪怕它只是寂靜的一方死水。

沈谧覺得水裏有些什麽。

他放出神識,往水底探了探,卻發覺并無異常。

正是這時,沈谧聽到了一聲微弱的呼救——來自他身後。他回過身,便看見那只曾有幾面之緣的花妖,伏在地上,做痛苦呻/吟狀。

沈谧沒有上前,也不打算扶她起來,花妖便自顧自嗚嗚咽咽地哭。

沈谧眯了眯眼,察覺到什麽,轉而看向她身旁一枝枯死的桃枝,明白了眼前所見。他自袖中掏出了蕭椒先前做的那枚符咒,蕭椒把它吹得天花亂墜,可以溝通陰陽,顯鬼神之像,謂之“顯形符”。那枚符咒如今在他手上,正散發着微弱的靈力。不知道它哪根筋搭錯了,此刻自行啓動,映出了花妖脆弱倒地的模樣。

“誰把你弄成這樣的?”沈谧問,“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花妖怔了怔,頗費了一點時間才從混沌中接受了現實:她已經死了。

死的意思是說,靈力散盡,身軀損毀,連原形都只剩這麽一節枯了的桃枝,而她已經只是一道游魂,一點本該已經消散于天地間的意識。

“怎麽會……”她對于自己是生是死的概念很模糊,對先前在這裏發生的事也很模糊,只有一件事對她來說是清晰的,她想見郁子臨。

“他被控制了,我要救他,我要出去,我還要陪着他的,我好不容易才進了山行塔,好不容易才……能用這副人形去見他的,我還有好多事沒為他做,我不能就這麽死了!”

沈谧看着她。

一捧水之恩,數十年伫立于郁子臨必經之路的守望,只憑這些,就能讓一只癡情的妖怪搭上全部餘生,甚至死了都徘徊着不肯散去。

可惜郁子臨神智已經壞掉了。

沈谧或許從她身上看到了從前老是追着自己跑的蕭椒的影子,想起來那個人于鲛人燈下離去又歸來,一劍撕開幻覺,語氣任性又認真:“憑什麽你說讓我走我就走?”

他默默收回了自己不善的脾氣,稍稍控制了一下,問:“你再想想,究竟發生了什麽?”

“是,水。”花妖沉默了片刻,冷靜些許,看着那潭深水,“郁子臨把我扔在這裏,我很久沒見到活物,然後蕭椒來了,他往水裏跳,我喊他他沒聽見,我就去撈他,但他就一直昏睡不醒,看起來是魂魄離體的樣子。”

花妖又斟酌了一下:“應該就是。我一直守着他,後來突然他就醒了!”她瞪大眼睛,仿佛又親臨了當時的錯愕驚詫:“滌塵劍,他用滌塵劍殺了我,不聽我說話!臭修士,死小鬼,我要他償命!”

眼看着花妖這點影子逐漸開始扭曲,沈谧兜頭就将她籠進了袖子裏,曾經收容過李無等一衆惡鬼的地方空置許久,如今終于又有了新的訪客。

沈谧彈了彈袖口一些不存在的灰,強行讓花妖平複下來,道:“安靜些,我帶你出去。”

他心下有了些判斷。

蕭椒不是個會無緣無故殺掉妖怪的修士,他是有些嫉惡如仇的少年氣,但也能分清好賴,不至于剛睜眼什麽也不問就殺了救自己的妖怪。況且花妖與他也是“舊相識”了,按蕭椒的個性,不連着她一起帶出去都不正常。

直接一劍殺了花妖,這絕對不會是蕭椒做出來的事。

那麽,究竟是誰,頂着蕭椒的身份,用蕭椒的劍,承蕭椒的宿命,與自己對峙呢?

“蕭椒”很快就再次殺來了南溟。

他這次是孤身一人前來,撇下了那些不自量力非要跟來的修士,輕裝上陣,不再有猶豫。

沈谧在萬魔之中,仍是一眼便見到他。

這世上恐怕不會再有人如此狂妄,雖修為拔群,卻仍是凡人之身,單槍匹馬殺進魔窟,眉頭都不帶皺一下。

妖魔們見不得一介凡人修士如此氣焰嚣張,況且這人今日沒帶那金龍,它們轉瞬就忘了他曾以一敵百的壯舉,沒等沈谧安排,便已然自行安排好了。

它們一擁而上,全力厮殺。

然而不消一刻鐘,它們便都縮到了沈谧身後。

哪怕它們卯足了力氣,“蕭椒”只受了點皮外傷,身上沾了一點血跡,反觀妖魔這邊,靠近“蕭椒”一個被斬殺一個,死得幹脆利落,連遺言都來不及說。

它們終于想起三千面前,随着魔神一道退守須彌山,被那只劍的寒光映照的恐懼。

“蕭椒”就像個殺神,面無表情,劍尖淌着五顏六色的屬于妖魔的血,它們混在一起,交纏出那場澆透人間的黑雨的顏色,濃重如墨。此情此景,也不知哪一方更像魔頭。

沈谧沒從這個人眼裏看出什麽門道,滌塵劍已經刺到面門前。他閃身而過,袖子裏意識尚存的花妖已經開始咆哮了:“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同樣被他塞進袖子的萬魔王看熱鬧不嫌事大:“打,狠狠地打!反目成仇,這種戲碼真是讓人心情舒暢。”

一個兩個都不安生。

沈谧一一無視,只問眼前的“蕭椒”:“你為什麽要殺那只桃花妖?”

“該死。”“蕭椒”這麽回應。

但他眼裏并沒有什麽恨意,一眼望去如古井無波。

沈谧眸色一沉,這種狀态,他身邊就有個活的例子。郁子臨,被萬魔王蠶食掉神魂,如今像個行屍走肉的軀殼的麒麟,正是這副模樣,無悲無喜,只聽自己唯一追随的人的命令,一句話非完成不可,無論自己是否會受傷,是否有危險。

無論自己曾經在乎的人是否還活着。

郁子臨聽命于自己,那麽這樣的“蕭椒”又聽命于誰?究竟是誰敢控制他的神智,誰又有那個能力能控制他的神智呢?

沈谧飛快把包括蕭椒師父師弟在內的一圈人過了一遍,最終,他停在了一個答案上——天道。

“蕭椒”已經招招不留情地打了過來,滌塵劍當空升起,瞬時化作無數把,以令人眼花缭亂的炫目姿态向沈谧襲來。沈谧本能地防住,忽然想到,若真的是天道,那麽它的目标正是自己和自己身後藏匿于南溟的妖魔。

如果他們一同覆滅,天道達成目标,是否會讓蕭椒恢複?

這麽想着,沈谧也問出了聲。

若對方承諾會讓蕭椒完好無損地歸來,做他的大英雄,走他的光明坦途,沈谧那一瞬間覺得自己甚至可以當場放棄抵抗。

然而他畢竟是清醒的,或許也有一點臨到頭來不想就這麽死了的不甘心作祟,他信不過天道,寄希望于自己死後天道信守承諾,那實在過于不确定,他要親眼看着蕭椒回來。

他救不了沈漓,至少這一次,或許還有機會救蕭椒。

然而“蕭椒”也仿佛早已料到沈谧不會甘心,他手中招沒有停下,也沒有猶豫,悍然與沈谧對打。不再因為有要護着的人而束手束腳後,“蕭椒”劍風堅勁,有幾分修為便使出幾分,而他本身就像個深不見底的容器,世間靈氣都往他的身體裏彙集,修為一招一個提升,就在這對打之中,險些直接合道成聖。

可是蕭椒的身體仍是凡人之身,怎麽可能一步登天?再胖的人也不是一頓吃出來的。

沈谧顧忌這個,但看對方的意思,只要能殺了自己,哪怕爆體而亡,他的意念也會控制滌塵劍大殺四方。

他們自南溟打到了深淵,又從深淵而出,糾纏到須彌山上,沈谧已有些招架不住。

他身上有一堆雜七雜八的附加,有來自沈漓的力量,有被賦生所獲的、傳承所附的、由黑霧搜刮來的力量,所有這些都交雜着融進了他的身體,甚至萬魔王那套,他也因為片了它誤打誤撞吞噬了它的力量而學會……

種種加起來,沈谧自然有那個傲視一切的資本,然而在這樣的“蕭椒”面前,他卻慢慢落了下風。

一時不查,沈谧被“蕭椒”一掌擊中。

對峙之中,一但率先被打中,局勢便幾乎同時一邊倒了。

沈谧提着一口氣,又挨了好幾下。

銀色長劍刺穿了他的琵琶骨。

而後“蕭椒”将滌塵劍的無數分/身化成龐大的劍陣,他把金龍留給了負不同程度的傷的修士們,現下又借由劍陣,鑄造了一只冷鐵組成的“銀龍”。

它惡狠狠撲向了沈谧。

沈谧躲閃不及,劍陣呼嘯而來,幾乎瞬間将他吞沒了。然而在那森然的劍風和無邊的壓抑之中,沈谧卻沒有感受到更多的疼痛。

有什麽從他的身側手邊,從劍陣的每一處縫隙裏,破繭而出。萬千振翅的蝴蝶翅膀上抖落下金色粉末,撲棱着将沈谧從頭到腳裹起來,一層又一層,密密匝匝裹成了個橢圓的巨“繭”。

無數蝴蝶在劍風下死去,又有無數蝴蝶在劍風下重生。

它們在劍陣的肅殺裏被攪碎,殘破的翅膀随着金粉一起落下,可“繭”的中心卻堪稱柔和,蝴蝶的翅膀輕柔,像是誰的觸摸。

沈谧怔了片刻,懷裏的“顯形符”被勾動,他看不真切,卻終于聽到了蕭椒的聲音。

顫抖的,極力柔和的,壓着悲傷痛苦的聲音,從蝴蝶每一只振動的翅膀上傳來,他說:“別怕,阿谧。”

沈谧感到耳鳴胸悶,他抓着符咒,只覺每一只蝴蝶都沉重無比。

他知道真正的蕭椒,或者說蕭椒的神魂,在哪裏了。

無數次,沈谧習慣了一個人立在風口浪尖上,他不關心別人怎麽看自己,不關心這個世界怎麽運行,他是個狂到沒邊,游離世外的人。風卷着他,他就犟着一口氣偏不遂其意,他自己選擇生死,選擇怎麽走,走向哪裏,他覺得生命處處是不自由的,沈漓給他設了限制,天道給他設了限制,但他自己是自由的,他選擇遵循沈漓的限制,選擇為了一些事稍微不那麽激烈地對抗天道,甚至選擇放下自己對仙門的成見。

所有的事他都覺得自己是一個人,始終孤獨,始終無援,始終有自己給自己選的軌跡和結局。因此他也不寄希望于任何一個人,不依賴旁人,不想借別人的眼光去分清一個事是好是壞。錯了他便自己承擔,一條命在自己選的路上沒了就算了。

可是只有蕭椒這個小鬼。只有他,不由分說一上來就拽着自己不放,只有他哪怕根本不是自己對手,也還是一次又一次在危難中擋在自己面前,說“別怕”,說“我來保護你”。這種一廂情願又不自量力的保護,沈谧甚至曾經覺得可笑,可兜兜轉轉到如今,卻終于明白了背後沉甸甸的感情——

哪怕你那麽厲害,哪怕你甚至不太把我放在眼裏,在你偶爾那麽一次需要我的時候,我一直都在。我會保護你,盡管我沒有你呼風喚雨的本事,但即便如此,我也定将拼盡全力,便是舍命也在所不惜,只要你平安。

活了不過百來年的小鬼,哪來那樣的情深?沈谧幾乎要為蕭椒而生出一腔憤懑來:你為什麽要這樣掏心掏肺地對一個冷漠自私的老妖怪,他有什麽值得你這樣的?

蝴蝶與劍一同消亡,滌塵劍或許認出了主人的神魂,顫抖着發出悲鳴,墜下深淵不肯再聽召喚。

化成了粉末的蝴蝶慘不忍睹,須彌山上經年累月常開不敗的淺草白花上堆積了一層又一層粉末。一只翅膀碎了半拉的蝴蝶輕輕親吻沈谧的掌心,而後,一陣風起,在吹過青草葉尖揚起的粉末裏,它也随之隕落。

火在燃燒時會爆發出碎末四處飛濺,火舌之下一切都向着最燦爛的樣子而去,盛極,然後湮滅,灰暗下來,剩下一縷青煙。

那一刻,沈谧感到真正的蕭椒就像一張燃燒的紙,被點着,被吞噬,有星火四濺,一晃眼,在最熱烈璀璨之後,化為灰燼。

餘溫尚存,風一吹,也終究涼了。

蕭椒的神魂化成了蝴蝶。

他拼盡全力,燃燒了自己,保護了沈谧。

沈谧竟難得顯出了一點癡态,他伸手去抓那些粉末。然而粉末卻自行避開了他。他抓不住。

沈漓身死之時,碎成了一片光點,那時候他沒能抓住一星半點。

現在也是。

原來自己已經有了這樣的修為這樣的能耐,自以為能通天徹地,颠覆這天地人間,卻最終還要靠一個小鬼舍生相救。

卻最終,也救不了這個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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