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萬壑雷鳴
蝴蝶連同粉末一起消失,被蕭椒強行突破存在形式束縛住的天命之子,略一擡頭,看見天邊滾滾而來的濃雲。
自他驅散人間黑雨之後,原本以為短時間內不會再遇到這樣的景象了。
天命之子若有所覺,加大了力氣想要掙脫束縛,然而蕭椒那家夥不聲不響化成蝴蝶擋着劍陣便算了,還悶不做聲給天命使了個大絆子——橫空出世幾乎快蕩平須彌山、被傳為神明降世的天命之子,竟然一時沒能撼動。
滾滾的烏雲兜頭撲過來,須彌山上狂風大作,閃電掰開雲層露出猙獰的面目,而後雷聲轟隆隆響起。
白花瘋狂搖曳着,被連根拔起。粉飾太平的那一點美好假象被撕了個幹淨,連同那些草皮一起。
沈谧在山巅平地作卷的風中間,一雙眼中蒙上陰翳,而後它們自眼尾開始紅起來,那枚紅痣像針紮一樣,亮得驚人。
死氣卷起來,血肉癟下去,草地之中有無數黑色的藤蔓伸出,張牙舞爪地鋪陳開來,但它們并不是沖着天命來的,只是漫無目的向四面鋪陳而去。
被變故驚擾的妖魔轉瞬便落入其中,黑霧自藤上升起,銀光在其中皎然如閃電。
而沈谧,他整個人已近乎扭曲,眼尾的一粒紅和眉心久未出現的印記交替閃爍着,藤蔓和黑霧也不由分說将他從頭到腳裹了起來。
九天之上,稍作醞釀的天雷咆哮着落了下來,正劈中濃霧中的那個身影。
天命好不容易擺脫了蕭椒留下的桎梏,剛往一旁躲開一節伸出來的藤蔓,下一道雷已經打到了霧裏。
雨如注墜下,風似狂亂奔。
那九天玄雷能劈散金丹修士的元神,也能劈散妖修的惡念與癫狂,一道雷便是一次洗滌。
荒山神龍祠外那一次,它劈散了沈谧周身的魔性,此後沈谧可以說過得頗為收斂。他沒再自讨沒趣犯那天道的逆鱗,自以為只要對這一部分裝聾作啞便能與天道互不管束。時至今日,天道遣那不知是什麽的東西以蕭椒的身份殺自己不成,适得其反後,又要故技重施。
沈谧手中好像久久還凝結着那只蝴蝶輕輕一拂的觸感,那麽輕,卻攪得他肝膽俱裂。他心裏有一道又一道疊加的郁結,一句沒有答案的憑什麽,一句沒人能回應的為什麽,他于天雷之下掙紮爬起。
雷電掠過,血肉已然模糊,然而這副肉/身如何,他并不在意。
巨大的痛楚蓋不住他劇烈起伏的情緒,他守着那些本該被劈個幹淨的憤怒,倔強地與天道對抗着。
九九八十一道大天雷,只抵着沈谧,越劈越猛烈,把他那靠着沈漓一身血肉賦生的妖身劈碎,又把他盛着滿腔怒火和惡念的元神劈散,但他卻憑着執念散了又重聚。
天道自然不容這麽猖狂地且企圖擺脫它掌控的東西存在,雷聲落如鼓點。
偏生沈谧聚了散散了聚,總也不肯就那麽放棄。
他眉心金芒閃閃爍爍,一雙眼中血色漸盛,淹沒了瞳孔。
彌漫的黑霧一去三千裏,仿若那場剛過去不久的黑雨卷土重來。
隐約間,沈谧眉心的金色光華似乎映出了個淺淺淡淡的人影,人影用沈漓那種清冷而溫柔的聲音對沈谧說:“阿谧,放下惡念和屠刀吧……”
放下惡念和屠刀。
沈谧雙眼死死盯着風雷滾滾的天幕,一下也不肯眨。
“我、偏、不。”他一字一頓,以手化作尖銳的利爪,在明滅的雷電裏穩住身形後,一爪子怼到了自己腦門上,這一下是下了狠手,硬是從眉心把那金色的印連帶着血肉與黑氣都剜了出來,他聲如厲鬼,是對那像沈漓的聲音說,也是在對天道說,“我放了,誰放過我,誰放過你和那小鬼?天道惡毒至此,我便要這天道覆滅,我要人間覆雪三千年,要所有無所謂争來鬥去的人、魔、鬼、怪,全都消失!”
他面不改色,猩紅的眼中卻滿是瘋狂:“真龍也好走蛟也罷,神明也好妖魔也罷,這充滿惡意的命運,無論下一個會遞交給誰,今日且由我一并銷毀。”
皮肉飛快愈合,剜下來的印被沈谧捏了個粉碎。他是惡念所生,從一問世,便身負沈漓的恨意與悲憫,二者相生相伴相互制衡。如今,雷劫毀不掉他的神形,他親手舍棄了那一半悲憫,竟是生生被逼得入了魔。
天命之子于天雷中完好無損,默然:原來現任南溟之主,先時有那種種做派,竟也不算是真正的魔麽?
滌塵劍不肯再被感應到,不知落在深淵中何處,一時半會兒尋不回來了,于是天命只好自己匆忙以氣化了支劍出來,他也不肯退半步,迎着勁風天雷就往沈谧在處殺過去。
然而玄雷之下,沈谧眨眼便化在濃霧裏,那些不小心被卷進來的妖魔有一個算一個,轉瞬便成了枯骨,繼而碎作齑粉。
他一個人,借着南溟下源源不斷的力量,将自己化成了一場新的災難——實在比南溟衆妖還要敢想敢做。
“我要一心向惡的人死無全屍,天下再無藏污納垢的南溟,也不必再有粉墨登場的神明,通天之路永不重建,上下兩界皆去,妖魔盡數消亡,凡人也無需再有靈根……”
黑霧擴散的所有地方,山搖地動,萬壑雷鳴,沈谧幾近癫狂的呢喃自每一片土地上響起,宛若一聲接一聲淬了毒的詛咒。
天像倒了一邊,大雨傾盆,淅淅瀝瀝,鋼刀似的,幾乎要把每一片葉子都刷掉一層皮。
大約天命占着蕭椒的身體,沈谧瘋到這樣的地步也對他手下留了一些情。被抖落出來的萬魔王團成球,被逼得拼命往天命身邊鑽。
真正堕了魔的惡念恐怖如斯,甚至連原本氣勢洶洶勢在必得的天命之子也一時不知該怎麽辦——他根本找不着沈谧的本體在哪裏了,又或者說,黑霧是他的本體,藤蔓是他的本體,銀光也是他的本體。
“阿谧!”
于這場蔓延開的,由沈谧一人引導的劫難中心,完好地站着的青年忽然放下了劍,他眼中一改先前的平靜,染上了急切焦慮。
“阿谧,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我不是希望你這樣的。”
瘋狂擴散的黑霧有一瞬間停住了,銀光不再起伏,藤蔓也安靜片刻,沒有退回去,但也沒再往外冒。而後它們試探着把那個人圍了起來,萬魔王對着逼近的黑霧龇牙咧嘴炸了毛,便看到濃霧緩慢地凝成了一道人影。
沈谧一步步走過來。
萬魔王與這位老朋友比鄰而居許多年,從未看見過他這樣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愣了愣,回過神來簡直快被肉麻死了。
及至行出黑霧,沈谧空蕩蕩的袖子下還是一雙白骨的手臂,血肉在生長的速度跟不上他的急切。而他額上被挖空的印記,仍有血在流淌——那血竟然還是紅的。
“蕭椒。”他步履踉跄一下,淌下的血沒入衣襟,整個人看着像剛從屍山血海撈出來。在暧昧昏暗的霧中雨下,他在對方眼裏看到了翻湧的情緒,莫大的悲傷在那雙眼睛裏醞釀,比任何腥風血雨都來得驚心。
收了武器的修士頂着風雨,張開手。是一個混在凄風冷雨中的冰冷擁抱。
他抱得那樣緊。
而靈力所化的長劍卻刺穿了沈谧的命門——心髒。
凡有情者,皆有弱點。
血還是紅的,也還是熱的,真正的魔頭,竟然與南溟撲飛的那些花裏胡哨的妖魔又不太一樣。他竟也有血有肉,有心,有情。
黑霧倏然收攏,藤蔓一樣的怪物也一一垮成一灘泥,好像沈谧那幅身軀裏,萬古的濁氣翻騰着,被這麽一劍鎮住,紛紛偃旗息鼓。
他明明有無數種辦法,将眼前這個人撕成碎片,可一想到那副身軀始終是屬于蕭椒的,想到那些在亂劍之中拼命護着他的蝴蝶,最終也下不去手。
只來得及将還未流走的靈力傾注與周遭銀光之中,那些銀光陡然光亮大增,入游龍入水,紮入須彌山的山體之中。
“若南溟終結于我,可能換他回來?”被一劍刺穿心肺的、方才入魔的南溟之主這樣問。
天命之子沒有說話,任由他拽着自己的衣襟,悲恸也好,哀傷也罷,于他都只是這麽片刻的情緒。情急之下裝作蕭椒本人騙這魔頭的事,對他而言不過是跟着這具身體裏一點殘留的沖動,順勢而為罷了。
然而他到底還是在沈谧執拗地、悲憤地看着他的目光裏,伸手自懷中捧出一枚光球。那光球只有一拳大,其中躺着一只殘破的蝴蝶——勉強還算完整。
蝴蝶翕動着翅膀,沈谧松開了揪着天命衣襟的手,轉而去觸碰那枚光球。然而他手伸到一半,卻又在還未碰到的時候就停住了。
似乎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會将那蝴蝶驚擾。
他珍而重之地凝視着那只蝴蝶,強撐着分出神識來,化成了一道保護的屏障,帶着天命與那只蝴蝶一同緩緩升起。
山崩地裂,摧枯拉朽。
南溟也好,蓬萊也罷,深淵與高山一同崩塌,風煙四起,萬山同悲。而萬裏之遙的人間,無緣無故下起了大雪,飛霜如鵝毛,人間無論南北東西,一并皆白。
至此,世上再無須彌山,上古時代遺落的糟粕,終于盡數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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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知曉這場原本将綿延三千年的劫難是如何被揭過的。
被天命安排在龍吟閣石門之中的修士們修整療傷,對外面的事一無所覺。
史青雲在石壁上麒麟的目光中坐立難安,便只好裝作鎮定地把目光在整幅壁畫上來回游走。
他發現壁畫上的內容,竟不是散亂無章的。下層那陰森可怖的場景裏,一眼看去最突出的那個巨大形象,被衆多妖魔圍繞,神色卻沒有那些妖魔那麽兇。
那巨人一樣的怪物垂眸,像是……像是蒼穹上的神明。俯首稱臣的妖魔們在他的管束之下,堪稱井然有序。而九天之上,神明的面容中,史青雲卻品出了一點耐人尋味來——他們似乎貌合神離。看仔細些,甚至能大概觀察出他們誰與誰屬同一個陣營。
眉目含愁的某位神明站在人間最挺拔巍峨的高山之上,而山下正聯通下界之下,妖魔所在。
神明背後,是壁畫完結,這裏最是奇怪,“神龍”既在至高處,又在最低處。它們隔着整張壁畫遙遙相望,一白一黑,一個向下沉,一個向上竄。
史青雲順着邊看邊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頭。
此時他們腳下的大地似乎狠狠搖晃了一下,晃的人眼睛有點花,他不受控制地向一旁跌了一步,卻好似穿過了一層透明的帷幕。
帷幕另一側,壁畫卻更讓人眼花缭亂。
如果說先前那些畫展示的是中規中矩展示上古時代三界分明生機勃勃的風貌,帷幕另一側,便似繪卷之人發了瘋——在黑暗裏似乎也能發光的各種亮色,紅橙黃綠青藍紫皆有,宛如潑到牆壁上。整個空間中,連同頭頂腳下,都浸在這樣極具生命力仿佛還能流動的斑駁色彩裏。
史青雲看到這些雜亂無章的顏色之中,極其巧妙地用一些癫狂的顏色和線,繪出了上界混亂,神魔相争,生靈塗炭。那種窒息感,甚至比先前他們經歷過的那場曠日持久的黑雨還要恐怖得多。
神明自己也在相互傾軋争鬥。
硝煙和死亡,充斥着畫上每一寸。
而畫面的最終,仍然是以真龍一脈為終結——神龍脫去一身鱗甲,削去龍角和利爪,于雷鳴之中下墜。它金色的鱗片如雨落下,墜入下界,落到凡人頭上,使得凡人受其光所庇護指引。而捧着光的凡人登上神山,悟道修行,開仙門之始。
誤入此間的史青雲在這光怪陸離的遠古神話之中暈頭轉向。
而後他聽到了有人呼喚他的聲音,恍然回神,發現自己倒在地上。而牆上的壁畫定格在上下黑白兩道影子的對視之中。
方才種種,恍然如南柯一夢。
石門轟然開啓,帶着煙塵風霜而來的“蕭椒”走到自家師叔身邊,只說了一聲“快走”。
修士們的心登時提到了嗓子眼,以為情況危急,趕忙将受了傷的一并扶起,沖向門外。
石門在他們身後分崩離析。
而石門之外,天地是從未有過的清明,雖莫名其妙有飛霜如絮,然長空高遠,雲層背後透出來的湛藍叫人覺得天幕都煥然一新。
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的“蕭椒”伸手接了一片新雪,吐出一口白氣,倒地不起。
修士們連忙七手八腳地将這位“神仙”扶起來,态度之虔誠,簡直像要将他捧起來供奉。
也不知是不是塵息門的風水突然變了,眼瞅着剛倒下一個弟子,掌門賀寄松上前去查看,也急火攻心跟着倒地不起。
這變故仿佛冥冥中某種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