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罪無可恕

南溟被毀之事,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惹人提心吊膽的源頭被除去,人們在妖魔肆虐後的廢墟上重新恢複了生活,飯仍然要吃,毀壞的糧食要盡早收拾好種下去,還能用的東西要盡快收拾好……

這是一段非常忙碌的日子,人們披星戴月馬不停蹄,背負着沉重的悲傷新生,新的秩序很快被建立起來。皇座上端坐的那位,曾經在災厄面前灰溜溜滾下殿來,如今又厚着臉皮爬了上去。

人們需要信仰一些什麽,需要一個指引方向的事物,于是皇帝下令,諸多仙門奉塵息門為尊,按着那位師承塵息門的神明立祠造像。

神祠一時風靡,往來香火不曾間斷。

而遠在塵息門的蕭椒被這來自凡俗的煙火熏醒之前,塵息門卻流年不利迎來了新一輪的盛極而衰。

塵息門掌門賀寄松在入南溟斬妖除魔的時候身負重傷,一蹶不振,不過短短幾日,塵息門征讨南溟的隊伍還沒能回到止禹山,掌門便于半途羽化而去。

代掌門邱采白盼星星盼月亮,盼回了自己師父突然仙逝的消息,強忍悲痛,着人調查,又是一陣兵荒馬亂。大家後來才知道賀寄松先前已有傷在身,修為有損,卻瞞過了所有人。

清算的妖魔的血債又多了一件,可南溟已然覆滅,這一筆又一筆帳,記下也沒有太大意義。

得知此消息,尚負重傷閉關調養的蘇抱雲一着急差點走火入魔,好懸控制住了,最終傷上加傷。只吊着一口氣的葉語風過于激動,撒手人寰。而幾乎在傳出消息的同時,晖月峰程谷山真人受此種種打擊,悲痛欲絕,形容瘋癫地竄進了深山,誰也不知道他的行蹤。

風雲變幻,先輩凋零,如今的塵息門恰如當年的天風一派,洪流卷過,下一代只能硬着頭皮出來頂天立地。

邱采白甚至沒來得及悲傷,他忙得焦頭爛額。

于此焦頭爛額中平添了一把無名之火的是晖月峰稀疏的幾名弟子,除卻昏迷不醒的蕭椒,其餘三人都不見了。甚至做客晖月峰的何柔也遍尋不着,此番晖月峰一脈竟是找不到一個能管事的。

邱采白命人繼續尋找的同時,以此為例告誡其他各脈:日後修為有所成,能招收弟子了,一定不要偷懶,不要學谷山師叔!

最讓他省心的當屬自家親師弟賀進,老實本分的賀進真是沒得挑,溫良敦厚,交給他什麽事都能處理得很好,是棵能幹的好苗子。

賀進理所當然地被邱采白當做了左膀右臂。

塵息門外其他仙門的事也陸續傳來,先是各派先前遣去準備補南溟封印的弟子陸續歸來,問其如何死裏逃生,他們卻都不記得了,只一致說自己被困在囚籠之中,周邊都是妖魔看守,後來妖魔覆滅、地動山搖,他們便抓住機會逃了出來。

其餘各派還好,天風門除此之外還有一件流傳甚廣的事,說那天風門的小掌門史青雲自南溟歸去,把自己關在閣樓數日,整日也不問門派之事,也不許人前去打擾。

小掌門的師兄牧雲白回山之後還沒來得及歇,又去閣樓親自把史青雲抓了出來,于是門人弟子這才知道,他們的掌門這段時日仿若魔怔,悶不做聲提筆揮毫,一張張紙上盡畫了些神仙鬼怪。

許是大家都覺得悶頭忙碌的生活太悶沒點樂子,便将這不務正業的天風小掌門當做了一點笑料,于是傳聞說得繪聲繪色,生動描述了牧雲白破門而入所見——史青雲眼下烏青,雙目發直,各色的墨汁沾了一身也不在意,而他手下卻筆走龍蛇,一筆都不肯停。大家都說史小掌門若不做掌門,恐怕能成為仙門首位傳世風俗畫名家。

人間飛雪當然沒有飄三千年之久,事實上自須彌山倒塌後,煙塵盡數歸于平靜時,雪便停了,覆蓋了一切的白人間蒸發,天氣回歸了正常。

霜雪褪去,淺草嫩芽便露了出來。

山風送來被人們緊趕慢趕搶救過來的金秋成熟豐收的氣息時,人間供奉蕭椒的煙火燒得正盛,沉睡在晖月峰上的蕭椒終于後知後覺地醒過來。

他睜眼時,悵然落淚,坐起來按着心口,卻不知自己的眼淚為何而落。

他覺得心裏空空的,堵着一團什麽東西,可沒堵嚴實,四面漏風。

同塵堂前陽光正好,槐樹枝繁葉茂,風一吹撲簌簌響了一片。

蕭椒姿态僵硬勉強走出門,第一眼是望向那槐樹的。飛鳥隐在枝丫間高高低低婉轉歌唱,槐樹投下的影子濃密,甚至有仙鶴飛來,停在樹下,引頸将遠方山水看了又看,而後振翅飛走。

蕭椒無端覺得那樹下和他的心一樣空。

可到底缺了什麽,他卻有些不敢去想。

菜園子似乎許久無人打理,常常被迫自生自滅的一園子的菜在這樣豐收的時節卻枯的枯,死的死,留下零星幾株也生得東倒西歪仿佛雜草。

“土豆他們怎麽辦的事?”蕭椒喃喃着,轉回去扣師父師弟們的門,卻沒有人回應。

偌大的晖月峰,沒有一個人回答他。

此情此景原本可以有很多種說法,比如說師父是又閑不住下山雲游去了,比如說師弟們是接了任務離開了,或者只是短暫地外出了。可蕭椒卻在這一絲僥幸之下越發惶恐。

他的心慢慢地,慢慢地沉了下去。

沒等晌午邱采白來晖月峰探望,蕭椒就自行去找過去了。

彼時邱采白正命人将花孔雀關進籠子——那花孔雀名叫芃乘,是賀寄松最喜愛的靈寵,以前總是站在賀寄松身邊,一副目空一切誰也瞧不上的樣子,賀寄松也慣着它,給它養出了一身雍容華貴的氣質。

蕭椒皺眉看着被攆到籠中仍然高昂着頭顱的孔雀,邱采白上前一步,孔雀便沖他大叫一聲,似乎對自己主人這弟子有許多不滿。

邱采白扶額嘆息,無奈擺擺手,叫人把一塊白布罩到籠子外,将籠子移走了。

“邱師兄,這是……”

蕭椒覺得有些奇怪,孔雀芃乘雖然在整個塵息門中除了賀寄松本人外誰也看不上,但它也算是個頗有靈氣的,通得人性,待邱采白态度不至于如此惡劣。而且……這小祖宗平日裏不是最不喜歡束縛,連掌門給它戴個腳環它都不幹麽,怎麽如今卻被關進了鐵籠子裏?

邱采白一見來人是蕭椒,眼睛登時亮了:“蕭師弟你終于醒了!”

他熱切地上前來握住蕭椒的手,熱淚盈眶:“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邱師兄實在過于激動,蕭椒頗有些不自在地抽回了手。

他在邱采白聲淚俱下的描述裏,一顆心徹底墜入了冰窟。

賀師叔和葉師叔相繼辭世,蘇師叔情況危急,師父師弟不知所蹤……樁樁件件,很難相信它們竟然都發生在短短幾月之中。要知道,在修士們漫長求道的一生當中,幾個月仿若鴻毛輕輕一拂。

蕭椒被接二連三的噩耗砸得頭暈眼花,差點又倒下去。

邱采白非常貼心地扶了他一下,他搖搖頭,穩住心神,示意自己沒事。

如今已是正式掌門人的邱采白将他扶到一旁石凳上坐下,正欲開口安慰,聽得面色煞白的蕭椒顫抖着聲音問:“那……那他呢?”

“誰?”邱采白一時沒反應過來。

蕭椒痛苦地閉上眼,吸了一口氣,說出了那個名字:“沈谧。”

這名字像被施加了什麽詛咒,他只是輕輕念出來,就覺得五髒六腑都疼得縮到了一起。

邱采白有些費解地看着蕭椒:“不是你單槍匹馬殺入南溟,夷平須彌山的嗎?那南溟之主,葬身于你手啊。”他沉吟片刻,忽然作出一副驚恐的樣子:“難不成,南溟還有餘孽?”

蕭椒說不出話來。他應該慶幸自己還有些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沒在邱采白面前做出什麽驚人的舉動。

他無比清晰地回想起來了。

死去活來的滋味并不好受,短時間內反複死去活來當然更勝。當時蕭椒幾乎已經找不回自己的神智了,散落在世上各地的每一段意識都受到影響,萬千蝴蝶卷起一場小範圍的風暴。

須彌山轟然倒下時,沈谧的一部分神識正将他的一點殘留的神魂和他的身體一道送遠,他隔着一點光望出去,什麽也沒望到。沈谧頗為細心,那一部分神識既化作隔開他們的保護屏障,又擋住了他的視線。

然後他的意識就錯亂而模糊了,唯一清楚的就是天命之子交還這副身軀時,對他那微弱得風一吹就會散掉的意識說:“我的任務只在于此,餘下的便交還給你。忘了那些離經叛道的感情,當心身邊的一些人,好好活下去吧。”

他其實不想這樣活下來。無力抵抗地活成天道的傀儡,還不如也葬身南溟,和他心中的那人一起萬劫不複永不翻身。

上天借他的手殺了他愛的人,而最後,還要把這副沾着沈谧鮮血的身軀還給他,哪裏來這樣強買強賣的規則?

可那天命凝成的化身一直待在蕭椒身邊,硬是把蕭椒碎成渣的神魂靠着那麽一小點養了回來,而後才“功成身退”。

蕭椒只覺得天道刻薄又惡毒,他無論如何,只能做被其操縱的木偶,它給他萬人豔羨矚目的天資成就,也要永遠把他釘牢、釘死在它賜予的“神座”之上。

“……”蕭椒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的劇烈疼痛,臉色蒼白,木讷又遲緩地看着邱采白,突然開口問,“邱師……掌門,你方才說,我師弟們是什麽時候不見的?”

“先時南溟解封,四海妖魔亂竄,整個山門一團亂,還有許多百姓被轉移上山,那會兒大家都沒注意這些。許是那時,被妖魔……”邱采白神色悲傷,顧及蕭椒情緒,沒有把後半句說完。

蕭椒卻搖了搖頭:“不。”

他擡眼望向遠處的占星閣:“我記得,他們說要來找我。”

邱采白:“啊?”

蕭椒很長一段時間,意識都很渙散,畢竟每一處散落的神魂各自所見所知都不一樣,他對許多地方只有一些雜亂無章又模糊不堪的感知,除非他特別在意的那麽幾處——這裏頭有沈谧,有師父,也有三個師弟。

師父同師弟們談及過往命運以及他與師弟們之間的羁絆糾葛時,他的神魂自然也在現場。

蕭逗當時帶着師弟們準備來找自己的。

可蕭椒那時候,整個心神正被天命化身奪去自己的身體和身份之事所沖擊,又乍一聽聞與自己自幼相識相交的師弟們,竟然是師父存着私心安排的棋子,而他們的相識甚至相伴多年的深情厚誼,也只是一場早有預謀的算計……蕭椒在這些消息裏被沖擊得七葷八素的,實在頭腦混亂,沒有注意起來師弟們最後走向了哪裏。

邱采白見蕭椒臉色越來越難看,一會兒青一會兒白的,頗有些愧疚:“你才剛醒,我不該同你說這些的……我送你回晖月峰休息吧。”

“掌門,”蕭椒抿着出門搖了搖頭,“不必麻煩了,你應該還有很多事要做。”

“那我派兩個人送你。”邱采白喚來兩位師弟,請他們護送蕭椒回晖月峰。

蕭椒本不想勞煩別人相送,他雖方才蘇醒便受了這麽大刺激,但還沒到連回同塵堂的路也走不動的地步。

不過二人卻執意要送,送到之後還非常貼心地将蕭椒居室的房門帶上,并且沉默地立在了門外。

蕭椒覺得奇怪。

他正欲開門告訴門口的二位不必在門外站着,卻被一個烙在門框邊的陣法燙傷了手。

他們在留了防止在押之人逃跑的封印!

蕭椒這才發現,自己身體裏的靈力一丁點都用不出來了。他稍微動用一下靈力,左肩便有刺痛,靈力一眨眼就散成泡沫,片刻都聚不得。

門外那兩個人,有一個在半途扶蕭椒的時候,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無聲無息地留下了一枚烙印——“罪無可恕印”。蕭椒只在舒卷堂聽學時聽到過,這是塵息門戒律司懲治罪人的手段之一。

塵息門門規森嚴,戒律司一直負責督察門中弟子品行,但其實他們說起來比晖月峰一脈還要凋零一些。寄松真人治理門派雖板正威嚴,但從來對弟子們小打小鬧的違規只象征性地懲罰一下,所罰也不過抄抄書之類的。

戒律司存在感太低,低到戒律司弟子基本都加入各峰各脈跟着大家一起不分你我地修行了,掌管獎懲反而成了他們日常生活偶爾的一點點綴。

蕭椒一度以為塵息門戒律司已經被賀寄松取締了,哪怕他連飛霞峰的山門都砸過,雞飛狗跳鬧了一堆事,始終也還是有個限度,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名存實亡的戒律司打上“罪無可恕印”,關在房間裏。

“你們這是做什麽?”蕭椒問。

門外的回應卻是:“罪人既已醒來,當先于此面壁思過。”

“這當中有什麽誤會吧?”蕭椒有點想不明白,怎麽方才他還能與邱采白交談,轉眼便淪為罪無可恕之人?戒律司都并入別派這麽多年,一直也無所作為,這會兒突然發哪門子瘋?師父師叔師弟們……

蕭椒忽然瞳孔一縮。

或許……

天命将這副身體交還給他時,是否已然洞穿天機,所以才會沒頭沒尾地對他說“當心身邊的人”以及祝他“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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