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半路被劫

邱采白作為掌門人,卻是在蕭椒被囚之後才知道,自己點的兩位護送蕭師弟回去休息的弟子反手把蕭椒抓了關在了同塵堂。

彼時他正要啓程去蒼聆山,當即要折到晖月峰去看看,讓賀進攔了下來。

“師兄,蕭椒師兄是我讓他們關的。”如今已經成為邱掌門左膀右臂的賀進向邱采白解釋,“師兄莫要忘了你此行去蒼聆所謂何事。”

邱采白皺了皺眉:“雖說各派恢複生機之後開始秋後算賬,找我們塵息門的麻煩,但是你我都是塵息門人,無論外人如何說,你還不知蕭椒心性嗎?他重傷初醒,這般待他,你我與那山門外滿世界過河拆橋的家夥又有何異?”

塵息門這數月來變故頗多,這些年仙門之首的名號太過響亮,各門各派凡事總要看看塵息門的意見,賀寄松又不愛同他們頻繁來往,沒攢下什麽好人緣,出事之際恰逢着各仙門休養生息,沒鬧什麽大事出來——畢竟那時各大仙門自己都自顧不暇。

等到安頓稍妥當些,那些做了一輩子隐身人不求無功但求無過的仙門長老掌門的,一個兩個都冒出來了。最危機的時刻過去,下一個“仙門之首”的議題便提上日程,沒了賀寄松鎮着,苦頭全落在邱采白身上,他這些日子着實沒少為這些事同那些人扯皮。

邱采白接手賀寄松的衣缽之後,本來山門內的人心浮動就已經夠他受的,山門外樁樁件件的事矛頭又時不時對準塵息門刺一下,弄得他常常頭疼,覺得自己活活折了數百年壽。

他想不明白,分明前不久大家還同仇敵忾,現下不過才安穩了一點,凡人都還沒從悲痛中完全走出來,怎麽仙門就翻臉無情了呢?

凡人尚且能為只身涉險力挽狂瀾的蕭椒立祠造像,供奉這位一己之力拯救人間的“神明”,到仙門之中卻成了:“有功有過,論功當賞論過當罰,一碼歸一碼。”

蕭椒曾經大搖大擺帶着那位南溟之主回到塵息門,還大言不慚地維護那妖怪,仗着自己天命托身便目中無人,這是事實,蕭椒摘不幹淨。仙門中有一些人确實讓邱采白開了眼,他們好像只記過不記功,無論蕭椒後來是如何做的,那些人也只會逮着這一件事說。

邱采白無數次裝不下去謙遜,想要對那些忘恩負義倚老賣老的所謂前輩們拉下臉質問:“那你們有事的時候就自動隐身,怎麽就不想想沒有蕭椒,你們還能站在這裏論他功過嗎?”

但那些本質上貪生怕死,有事就讓後輩頂上,無事就出來找找存在感的“前輩”句句話裏話外指的都是塵息門,他們說蕭椒種種不是,其實擺明是在說整個塵息門。邱采白身為小輩,又是塵息門的現任掌門人,若那般質問,只會适得其反,叫人更容易拿捏,邱采白只得忍氣吞聲。

“師兄。”賀進看出邱采白回想起煩心事,把聲音放低一些,安撫着邱采白的情緒,“我們只是對外做個樣子,況且蕭椒師兄剛醒過來,需要靜養,我們這麽做既是保護他,也算暫時對外有個交代。”

“他就沒有錯。就算有,也輪不着外人置喙。”邱采白一想起那一張張他都記不太清楚的面孔,頭就開始痛,他按了按太陽穴,吩咐道,“叫他們把人放了,跟蕭師弟好好解釋一下,我不在塵息門的期間,務必保護好蕭師弟。”

賀進恭恭敬敬答了聲是,聽得邱采白長嘆一聲,仿佛喃喃自語:“要是師父還在的話就好了。”

他斂眸垂下頭,沒說話。

“我真是個失敗的掌門。”邱采白望向整個止禹山,山中起了風,松濤如潮,卻更顯得山幽谷空,聽在他耳中很有幾分蕭疏伶仃。邱采白無不惆悵地想,塵息門已經這麽空了嗎?

“師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賀進說這話時,他們一個從遠方山際看向天空,一個低頭自淺草看到腳尖,相距半尺,各懷心事。

邱采白乘風踏雲而去,賀進才擡起頭來看他遠去的背影縮到黃豆大小,喃喃着說:“如果沒有我,你會做得更好的,師兄。”

·

邱采白赴蒼聆山玄谏宗的盛宴,賀進轉頭下的命令卻是讓人把蕭椒帶去臨幽谷。

也是在蕭椒門外兩班人交接的時候,他才從他們口中聽說自己如今的處境——

塵息門前掌門賀寄松倒下,意味着七大仙門曾經的穩定格局崩塌,渾水之下,有那麽幾派的人就想要把自己的門派推向領銜之位,大家各自暗中較着勁。與塵息門一向交好的天風門已經遭遇過一次大變,算是靠着曾經的根基才勉強站穩了腳,但也無形之中被排擠到了七大仙門的所謂“末流”,壓根說不上話。而塵息門如今也日漸式微,不少弟子轉投別派,眼看着就要完全凋零落入“末流”,卻偏偏還有個在南溟一戰中幾乎與當年的玉隐仙上同功的蕭椒,于是各大門派便掀起了一場“聲讨”。

有人誇獎蕭椒的功績,便有人論述他勾結妖魔的過錯,誇他的人不一定是真心誇,貶他的人卻一定是真心貶。

蕭椒發覺自己對各大仙門其實一點也不了解。他曾經沒有細想過盤根錯節的七大仙門之間有什麽樣的利益往來,做事确實不算周全,或許那時總有人在他身後替他周全這些,如今師門遭逢連番變故,再沒有人為他撐着,風刀霜劍欺來,他一時有那麽些恍惚無措。

師父師叔們,或許從前正是想讓蕭椒在他們的羽翼下,也能将這樣詭谲諷刺的仙門看清,因而屢次暗示提點。而蕭椒當時并非完全沒有領悟到,只是并不深刻。

只有雪兜頭砸下來,正好被砸的人才知道它到底有多涼。

蕭椒有一道罪無可恕印加身,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

大約也是因此,負責送他去臨幽谷的人稍有怠慢,叫一陣妖風鑽了空子。

換過來的兩位話比先前那守門的兩個人多一點,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先前有人闖進萬鬼窟去,至今都沒出來,生死不明的。又說到那只孔雀芃乘自前掌門仙去後不吃不喝還到處啄人,忽而有稀奇古怪的一場風卷過來,葉子劈頭蓋臉糊住了他們的眼睛。

等他們把臉上的葉子扒下來,蕭椒已經沒在眼前,他們要去追,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孔雀卻飛出來對着他們一頓猛啄。

雞飛狗跳這麽一鬧,罪人蕭椒是徹底丢了。這倆人只好提着掉了一地毛的孔雀回去領罰。

原來孔雀是兩個時辰前從籠子裏逃出來,一路逃進了深山老林中,去尋孔雀的弟子一直在找它,它也不現身。趕巧那陣風驚動了它,這才有了它撲上來對着人一通亂啄。

賀進聽了事情的始末之後卻沒說什麽,反而像松了一口氣。

尾巴上的長毛斷了一半,差點露了腚的花孔雀站在籠子裏,也沒顧上梳毛,惡狠狠地瞪着賀進,大有一股要沖出籠子沖着他腦門啄的感覺。

賀進上前兩步,蹲下來與它平視:“再鬧,把你賣到山下的屠宰場去。”

孔雀不知聽沒聽懂,把頭伸出籠子來,對着賀進一通猛啄,卻沒能夠到。賀進原本尚算平靜,見這孔雀這副模樣,也不知受了什麽刺激,伸手就摁住了它的腦袋。

周圍站着的,曾經來往于各峰各脈,見過孔雀芃乘如何被前掌門珍惜的人,卻一個也沒動,冷漠地站在一旁。

直到孔雀沒了力氣再折騰,賀進才放開了它。

而另一邊,蕭椒自己也還很懵。

吭哧吭哧扛着他走的壯士差點沒把他膽汁颠出來。蕭椒這輩子從未如此柔弱過,靈力被一道印封着,他整個人就真像畫本子裏那些一看就短命的病書生了,發髻被颠得松散開來,襯得他面色更是蒼白。

“放開我!”柔弱的蕭書生胃中翻騰,一口嘔了出來,這才被扔了下來。

抓了他的人修為居然不錯,一陣風吹過的功夫,已經帶着蕭椒神不知鬼不覺到了止禹山外山的密林裏。

四下無人,蕭椒翻過身咳了兩下,艱難地看清楚了當着兩位看守的面把自己擄走的人長什麽樣。

郁子臨。

郁子臨?蕭椒撐着自己坐起來,實在不太能反應過來,這個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蕭椒隐約能記得一點關于郁子臨的事,他神魂碎得粘都粘不起來的時候,在沈谧身邊看到過郁子臨,這人追随沈谧,不應該也葬身南溟了嗎?

“你……為什麽?”蕭椒一瞬間心跳到了嗓子眼——郁子臨還活着,南溟并非全軍覆沒,也許,沈谧也有可能還活着?

但這想法才剛冒頭,就被蕭椒自行壓了下去。他想起來,在須彌山崩塌之前,沈谧已經把郁子臨支走了。

“我奉命來找你,”郁子臨眼中漠然,看着毫無生趣,活像個木偶人,“先前沒找到,現在找到了。”

蕭椒之前只從沈谧待郁子臨的一點态度裏感受到這只麒麟現在腦子不大好,現如今面對面了,還沒來得及為被勾起的往事傷懷一二,先深刻地理解了郁子臨腦子到底不好到什麽程度。

他被郁子臨不由分說地拽着從止禹山一路趕往南溟,這麒麟的腦袋時靈時不靈的,在躲着人煙走盡可能不被發現一事上,頗有些天賦,一直到他們抵達南溟,居然沒碰上任何一個仙門人。

郁子臨馬不停蹄,匆匆忙忙,蕭椒同他說什麽,他十句有八句答不上來,便只沉默不語。

等到了南溟,立于一片廢墟之上,蕭椒與他一同沉默了。

若先前蕭椒按下南溟和沈谧的事,只把心緒放在塵息門中種種上時,內心尚存一絲僥幸,那麽此刻看着南溟淵岳皆夷為平地,塵埃早已落定的樣子,他心裏那點供他逃避現實的“可能”便徹底沒了。

這裏一片死寂,碎石将深淵填平,經年不散的瘴氣退去,生命力頑強的青草已經爬上了棱角鋒利的石頭。曾經源源不斷将世間承載不了的惡悉數收好的南溟,在沈谧最後的臨陣倒戈中毀滅,不僅是山不僅是深淵,甚至背後那些複雜難辨的氣韻流通的關節也一一被毀去。

萬惡之源從根本上被拔除,沈谧用命剜出了這顆贻害萬年的毒瘤。

光陰能移山填海,滄海桑田放長遠了看本是一件尋常的事,可當它縮短至可觸可感的這麽一小段時間,卻實在是一種殘酷。

郁子臨或許也備受刺激,過于錯愕,竟叫他神智清明了幾分。

但那又并非完全清明,他晃了晃腦袋,喃喃自問:“我為什麽會在這?”

蕭椒也想問。

他想問郁子臨,也想問自己。

或許他的命運生來就冥冥中與這個地方勾連,甚至南溟已經成為一片名副其實的廢墟,他還要在許多事都還一頭霧水時,以這樣的方式被劫到這裏,被迫親眼确認它再無卷土重來的機會。

遠處有什麽聲響傳來,郁子臨還沒想明白那個“為什麽”,已經本能地開始戒備。

随地都是嶙峋的怪石和石頭縫,郁子臨輕易便拉着蕭椒一起躲進了兩塊大石頭的縫隙中。那縫隙足夠深,裏頭也足夠寬敞,二人屏息,只要不出聲,外頭的人不放出神識來探洞,幾乎沒有發現他們的可能。

南溟廢墟裏除了他們兩個,竟然還有別的人。

那些人從石縫外經過,又來回幾次,才有人出聲。

“師兄,這裏什麽也沒發現。”

“宗主到底讓我們來找什麽?”有人這樣問。

便有另一個人這時回道:“師父只說讓我們仔細查看南溟遺址,應當是想确認南溟是真的覆滅了。既然什麽都沒發現,我們就回去吧。”

這聲音……蕭椒覺得耳熟。他想起來,是隐心宗的尹敘生。

郁子臨沒有要傷害蕭椒的意思,除了拉了他一下之外,也沒顧得上把他制住,蕭椒只要跑出去喊一聲,尹敘生就可以把他救走。但蕭椒只是稍稍猶豫了一下,也仔細将呼吸壓低。

眼下這個情況,他出現在南溟,與別人根本說不清楚。而尹敘生一行隐心宗弟子出現在南溟,或許也沒打算讓外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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