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恨意生根
蕭椒說不上來為什麽,沒有出去與尹敘生一行人相認,既是不想自找麻煩,也有一點是出于對仙門的微妙的不信任感。
他自己的處境實在有些尴尬,又莫名出了被郁子臨擄走這一遭,想來任他長了一百副口舌都不夠争辯的。
不過對于郁子臨,或許是因為蕭椒曾經神魂散落時經常能在沈谧身邊看到這個人,多少也了解了一些,他居然對郁子臨沒有産生十分的戒備感。
不僅如此,這一語不發機場不明的“南溟餘孽”竟還讓蕭椒生出了一股莫名的信賴。
此刻在石縫裏,借着暧昧的幽光,蕭椒忽然覺出了一點諷刺,他出身的仙門如今不被他信任,反而是身邊這沒怎麽接觸過的家夥給了他一點安心感。
只片刻卻又仿佛漫長地沒有盡頭的沉默中,蕭椒止住了自己這種立場倒錯的恍惚。他忽略掉那點違和感,剛打起精神,就看到不知為何也一并沉默了的郁子臨忽然一個踉跄,倉惶地倒向了碎石之中。
蕭椒下意識想要去扶,還沒扶到,手邊蹭過一片輕柔的觸感。
這寸草不生的荒蕪裏竟然飄起了花瓣。只有那麽幾片,帶起的風卻輕柔無比,好像有誰急急忙忙從洞外沖來,穩穩将郁子臨接住,然後動作又輕又慢地将他放下。生怕他磕到一點。
桃花。
蕭椒錯愕地回身,四下裏看,卻除了幾片花瓣什麽也沒看到。回應他的只有風穿過石縫發出的嘆息一樣的聲音。
風過之後有一束枯萎的花枝縮在郁子臨懷裏。
很久之後,蕭椒才想明白,這一陣輕風,是某只花妖留給她曾經遠遠愛慕憧憬過的人最後的溫柔。那一聲嘆息,或許,正是她散落在風裏的遺憾與告別。
蕭椒沒有直接丢下郁子臨跑開。
一來是他如今這副模樣,憑借自己的力量也出不去,二來是他總還有一點期望,期望着能從這剛被摧殘過的地方找到一星半點沈谧的蛛絲馬跡。可是沒有,除了鋪平的碎石,還是碎石,寂靜凄然。
可是沈谧什麽都沒留下。
蕭椒不敢再多想,确認了郁子臨只是暫時昏過去了,便坐在一旁,試圖運轉體內的靈氣沖破那道“罪無可恕印”。
而倒下的郁子臨好像做了個漫長的夢,再睜眼時頗有種神魂離體許久千裏奔波才歸位了一點的恍惚感。他耳鳴頭疼,醒來時稍稍花費了一些時間才回過神來。
他起身時便注意到了懷裏的花枝,于是又就此僵住,維持着這種要起不起的姿勢望着自己手裏的桃花枝,沉默了很久。
他好像想說些什麽,可是瞥了一眼旁邊已然入定的蕭椒,什麽也沒說出來。
如果此刻有另外一個人闖入此地,大約也會驚訝這兩個人之間微妙詭異又頗為和諧的氣氛,他們互不打擾,就這麽在南溟的廢墟之上,石縫之間,待了五日。
第六日蕭椒才從入定中醒過來,他艱難地摸索着體內的那枚印,許多次試圖沖破它,雖然最終都以失敗告終,但也不算毫無進益——沒有什麽是固若金湯毫無破綻的,這“罪無可恕印”也不例外,蕭椒勉強在這五日裏尋到了一點它的漏洞,但由于破□□切,操之過急,适得其反。
他吐出一口血,以內傷結束了入定,一腦門冷汗沒來得及擦,稍一擡眼便意識到了郁子臨的變化。
郁子臨生了一團火,借着火光專注地打量着手裏的什麽物件,而他腳邊,蕭椒身側,正躺着蕭椒的老朋友滌塵劍。
他整個人好像忽然改頭換面了,雖然仍是先前的裝束,可眼神裏透露出來的卻不再是死板呆滞,火光躍動,映在他眼裏,照出的是琉璃一樣的色彩。
如果說之前郁子臨身上不可避免地帶着更多的妖魔的氣息,做事一板一眼仿佛一具木偶,如今他舉手投足之間,卻頗有些從容的氣度,妖魔氣息也弱化了不少。
這是一個蕭椒沒有見過的郁子臨。
“醒了?”郁子臨轉頭看向蕭椒。
蕭椒吐血把自己吐成了只大花貓,郁子臨也只是溫和地看着,沒有幫忙的意思,然而話語卻又是關切的:“‘罪無可恕’需要從外解開,你那樣做是不行的,幸好這次傷得不嚴重。”
蕭椒抹去了血跡,挺直了身板,頗為戒備地隔着火看着郁子臨。
“你的劍和玉佩。”郁子臨忽略了蕭椒的反應,把劍拿起來遞過去——同時也把手裏一直端詳的東西套在了劍鞘上。
蕭椒這才看清,郁子臨手裏拿的竟然正是龍首玉。
滌塵劍是在自己化身蝴蝶被片了個死去活來時落到深淵裏不知所蹤的;而龍首玉則是在沈谧奪不死花時沒入前任南溟之主巨大的心髒後便沒再被蕭椒感應到過。這兩樣東西雖然按理說都在南溟,但南溟如今這副模樣,真要找起來也并非易事。
然而郁子臨就在蕭椒入定的這麽短一段時間裏,将這二者都找到了。
蕭椒看着自己配劍另一端挂着的龍首玉,下意識猶豫了一下。
郁子臨沒有把手收回去的意思,就那麽舉着,蕭椒只好接過來。
直到龍首玉躺到蕭椒手心裏,蕭椒才看見了這枚墜子通體布滿了裂痕。光澤透亮的“龍”被蛛網一樣的裂痕包裹,看起來很有幾分不祥的意味。這不祥可能更多是來自于蕭椒自己內心的想象——蕭椒是這麽認為的。
“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蕭椒摩挲着那一道道裂痕,目光卻很快從龍首玉上移開,他看着郁子臨琉璃一樣的眼睛,斟酌着問。
“該從哪裏講起呢?”郁子臨長嘆一口氣,喃喃自問了一句,沉默了片刻,才又開口:“我其實是身負半神之血的麒麟,自上古時便存在于世,算來大約是如今世間活得最久的老怪物了。”
他這開頭開得過于歷史悠久,但蕭椒沒有出聲打斷他。
“神魔混戰結束之後,我便陷入了沉睡。後來機緣巧合,被人喚醒,化成幼犬大小。我睡了太久了,不知今夕何夕,連自己是什麽也忘了,陰差陽錯上了天風門,又被騙進了山行塔裏。”郁子臨盡量簡短地将漫長的光陰縮在三言兩語中,與蕭椒講來,“山行塔是個什麽樣的地方你也去過,我實在氣憤不已,不小心着了塔下萬丈南溟之中的魔物的道,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的,實在慚愧。那魔物吞噬了我的神魂,沈谧救我一次,南溟傾倒之後,我的神魂也盡數散在這片廢墟上,若非那只小花妖為我收集神魄,恐怕我至今仍然渾渾噩噩。”
“沈谧于我有恩,此番算我報答他一回。”郁子臨道。
蕭椒聽罷最後一句,心中五味雜陳,他刻意忽略掉郁子臨提及沈谧時自己那些擅自飄忽的心緒,默默消化着郁子臨前頭那一番話。
如此算起來,其實郁子臨才算是真正意義上最後的神明,沈谧……甚至沈漓,當時也不過只是還沒破殼的一枚蛋,甚至都沒趕得上窺見一眼那個時代的模樣。
“先前我奉命去找你,一直沒找到,在止禹山把你帶走的時候,大略看了一眼,當時你身旁的兩名‘修士’想必你也沒有認出他們的真面目來。那兩個是‘地精’,不是人。”郁子臨目光落在雀躍的火舌上,輕飄飄地說着,“你們止禹山看起來還有許多這樣的‘人’,塵息門恐怕是出了些問題。”
地精……蕭椒覺得這名字耳熟得很,反應了片刻,忽然想起來——這玩意兒不是歇雲山的特産嗎?當初差點趁虛而入拿走何柔的人生的正是地精,它化成何柔躺在那裏,史青雲也好、與何柔關系不錯其他人也好,沒有一個人覺察出異常。
“怎麽會……”蕭椒仔仔細細回想了一下那兩位師兄弟,他與他們并不相熟,但或多或少在舒卷堂見過幾面。蕭椒被他們押送去往臨幽谷時,并沒有察覺到有半分不對勁。
而生于歇雲山的地精,最大的本事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将一個人完全替換。
地精并不常見,也只在歇雲山現過身,它們化成人形前是無法離開歇雲山的。當然,它們也不會無緣無故頂替一個人,一般來說若非那個人自己不願再活下去,它們不會貿然出手。
蕭椒想明白其中關節,只覺得背後有些涼嗖嗖的。
如果郁子臨這番話不是胡亂編造的,而是事實,那一定是有誰在暗中動了手腳。那個人把歇雲山的地精弄到止禹山取代了原本塵息門弟子的位置,無論目的是什麽,對塵息門來說都不是什麽好事。
“若你不信,大可下次回去放一粒蒼息之火試試,地精能騙過所有人的眼睛,卻騙不過蒼息之火。”郁子臨看穿蕭椒的懷疑,如此說着。
他原以為蕭椒或許會再沉默更久,或許完全不會相信自己的話,可沒想到蕭椒很快便接受了這個說法。
蕭椒迅速改了口:“前輩,那你知道地精的事是誰在搗鬼麽?”
郁子臨搖頭:“不知。”
“那你能找到我師父師弟他們嗎?”蕭椒又問。
郁子臨仍是搖頭:“天地茫茫,滄海撈一粟太難,我能找到你也只是因為我的目的地正好是止禹山。”
火噼啪作響,蕭椒想了想,道:“那前輩可能助我解除這‘罪無可恕’?”
郁子臨點點頭:“倒是不難,只是我非施術之人,需要一點時間。”
郁子臨只說需要一點時間,卻并未言明具體多久。
南溟廢墟一片,不是久留之地,郁子臨便帶着蕭椒一同前往了人間。凡俗裏“蕭仙人”香火正盛,多處廟宇,來往之人如織,隐匿于此間更更不難被仙門追到行蹤,且凡人的供奉之力雖微,于蕭椒卻總有些益處。
這大約也是天命留給蕭椒的一點退路。
蕭椒一心系在師門,恨不能立刻解了印飛回止禹山去查看。郁子臨那廂還在準備,蕭椒自己也沒有閑下來,他幾乎每天都在試圖強行破印,靈氣提不上來,經他一而再再而三這麽一作,但真讓他卡住了空子。
而後他便被郁子臨喝止了。
“你倒是真不惜命。”郁子臨尋回神智之後無論何時看起來都是從容不迫的,卻也着實被蕭椒的舉動氣到,“你再這樣,一但出了差錯,輕則修為盡失,重則性命難保,到時我也救不了你。”
蕭椒已經将嘴臉的血跡抹了個幹淨。
從前總沒個正形的人,自郁子臨把他帶在身邊起,便總是沉默。
郁子臨雖未與蕭椒接觸過太多,但因之前種種,暗中對蕭椒也有些了解。如今蕭椒這副模樣,看起來與之前簡直判若兩人,他眼中的光芒好似沉寂了,隐約透出來的一點卻是戾氣。
郁子臨看得再明白不過:蕭椒心頭堵着一些無處宣洩的恨意,它投射但他目所能及的所有事物之上,集中在遙遠的塵息門中。
蕭椒把那個危害塵息門的人視為大敵,恨不能把所有仇恨都一股腦兒傾倒上去,這恨越深刻越錐心,他便能暫且忽略掉其他。
但這不是個好現象。
郁子臨自己是過來人,他明白,這樣的恨已經超出了生靈正常的七情六欲範疇,蕭椒自己選擇了蒙住眼睛,關閉其他所有的情緒,只留下這一點,并且放任其滋長——或者甚至可以說是他在親手澆灌。郁子臨曾經也是如此,将恨意盡數凝在天風門那幾個老頭身上,非要他們不得好死,以至于迷失自我成為魔頭的幫兇。
這樣以偏概全的仇恨會變成心魔,發展下去,只怕将釀成大禍。
他重重嘆了口氣,覺得自己說什麽也不能在此時解了“罪無可恕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