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喜報來
京城城東的書院街并不長,卻鼎鼎大名。
每隔三年,當櫻桃紅得像京城第一花魁念奴嬌唇上那一點朱砂口脂的時候,京城最熱鬧的兩個地方,一個是求子求簽百求百應的淨水廟,第二處麽,就莫過于這前後不過一裏多長的書院街上的一處地方——那地方大門上高懸兩個金光閃閃的大字,乃是當今聖上親筆所提——貢院。
今兒正是進士科放榜的日子,穿過貢院正中門的“天開文運”大金匾額,那榜牆的棘籬前早擠滿了前來搶看淡墨榜的舉子們,書院街再往東西兩頭而去,一頭東接桃葉渡,另外一頭一直延伸到珍珠橋旁,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赍送榜帖報信讨喜的進士團,各式的小販商賈,偶爾還夾雜着哪家争看俊俏狀元郎的小娘子,委實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銅鑼開道,馬蹄聲噠噠而來又噠噠而去,蘇蕭躺卧在床上,眼前一片天昏地暗,日前受的風寒又添了幾分,越發難受得難以下床。同住筆管胡同的王旬一早邀約蘇蕭同去看榜,結果見他一夜之間病得更沉,面上紅潮不退,手腳冰冷,趕忙打發了店家點碎銀子,讓店家尋個救命的郎中來,王旬守了他半日,到底是挂念着貢院外的那張金榜,于是央了個隔壁繡房的繡娘幫着照看蘇蕭,自去看榜不提。
蘇蕭只覺頭疼欲裂,全身無力,連翻轉背身也要攢上半天的力氣,心裏卻明白得很,一準是因為受了夜風的緣故,前日裏受的風寒現下愈發地重了幾分。今日放榜,故而他昨兒夜裏輾轉難眠,強支着看了半夜的書,今日便下不得床了。
屋裏有人低聲說話,有人搭着他的手診脈,兩人的聲音如同蠅蚊之聲一般在耳畔嗡嗡作響,他強打精神,好不容易睜開眼,卻見屋裏只得繡娘一人,那繡娘在床邊支了個吊爐子,爐子上突突地煨着藥,見他睜開眼睛,那繡娘忙笑道:“藥一會兒就得了,先生可要茶水潤潤喉嚨?”他搖搖頭,今科是他第二次參加科闱,三年前名落孫山,這次越發連發榜都不曾去看上一眼,他自是追悔莫及,心裏滾鍋似地煎熬着,只得咬牙忍耐,就盼着王旬看榜回來告訴他結果,只是自己沒親眼見着那榜文,一顆心終是懸在半空中放不下來。
那繡娘扶蘇蕭喝了藥,再依着郎中的吩咐,給他嚴嚴地腋了被子,讓他從頭頂到手心實實地發了一回汗。蘇蕭昏昏沉沉渾渾噩噩地不知躺了多久,不一會兒,院子裏仿佛是有人在嚷嚷誰人中了第,緊接着屋子裏突然灌進來一股冷風,再緊接着是踢踢塔塔的紛雜的腳步聲,他耳邊隐隐約約聽到嘈雜的人聲,又仿佛是自家兄長的聲音,那聲音自遙遠的地方傳來,喊着他的小名:“小九兒,小九兒。”
蘇蕭心裏明白,自己恐怕是夢魇了,覺得兆頭甚是不好,心中不由暗嘆:“阿兄啊阿兄,我這次恐怕又是白忙了三年。”正懊悔着,突然聽到繡娘的聲音:“先生快醒醒!先生快醒醒!禮部報喜的差哥來了!”蘇蕭自是不信,只當自己夢魇未醒,巴不得在這美夢裏多呆片刻,哪裏肯睜眼,只是耳邊聲音越來越大,更有人一步奪上來搖晃着他的肩膀:“蘇年兄!蘇年兄!你中了二甲啦!”
蘇蕭被這一驚,猛然睜開眼,只見王旬滿面喜色,四下裏早圍滿了賀喜的人,一名差哥兒模樣的年青小厮立在床前,一面拿着金花帖子,一面實實打了個千兒,喜氣洋洋道:“給進士公賀喜啦!小的給進士公送禮部的榜貼來了。”
那頭,店家也自是喜不勝喜,老早就在院門口高高挑起幾大挂沖天的炮仗,當下就噼裏啪啦地放了起來。院子裏擠滿了看熱鬧的街坊鄰裏,沾喜氣的士子學生,樓上樓下一時間鑼鼓喧天震耳欲聾,将方才滿屋子的清冷一掃而光,仿佛那空氣中彌漫的藥味,也透出了喜氣。
蘇蕭慢慢地支起身子,将那金花帖子接了過來,只見那帖子上用臺閣體的蠅頭小楷工工整整書寫着自己的姓名籍貫和生辰八字,到這時候他才終于相信,這次是真的被點取了。
蘇蕭從懷裏掏出碎銀兩,給那報喜的差哥打賞,那人喜笑顏開,又說了許多官運亨通步步高升的吉利話,方千恩萬謝的去了。
王旬看蘇蕭精神終是不濟,幫忙打發了賀喜的人,待到一兩個時辰那些道賀的人慢慢散去後,他又張羅着讓繡娘給蘇蕭熬了一鍋滾熱的米粥,就着店家晚間送上來的兩碟子清淡的小菜和蘇蕭一并吃了晚飯。
雖說折騰了一日,許是吃了藥的緣故,蘇蕭的精神反倒比晨日間好了許多,加上一日幾乎水米未進,腹內饑餓胃口大開,吃完一碗又要再添一碗,他坐在床邊打了個圍攏,只露了腦袋出來,吃得個不亦樂乎,王旬在一旁也忍不住笑道:“蘇年兄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王旬是關隴人士,比蘇蕭稍稍年長幾歲,與蘇蕭同住筆管胡同,考前舉子們常去勾欄青樓等地,借了風雅之名,流連不返,其實不過是亂花迷人眼,心底不清淨,胡天海地的鬧幾出風月故事罷了。當中也有動了活絡心思的,借機打探消息,攀附官場內帷的貴人,打的又是別樣的算盤。他兩人對此多有不屑,加之王旬與蘇蕭祖籍乃是同地,因此兩人多有往來照應,早已熟識。
王旬今科中了三甲,按理只得賜同進士出身,雖說也是蒙了祖蔭庇護的天大喜事,但比起頭甲二甲,到底還是矮了半頭,換做旁人,難免心存芥蒂,好在他生性曠達,并不實在在意名次,特別是蘇蕭病中,他因此竟連聞喜宴都托故不去,蘇蕭到底心裏有些過意不去,放下筷子朝他拱手,感激道:“年兄為小弟之病錯過了聞喜宴,小弟孤身在外,年兄高義,小弟感念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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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喜宴,顧名思義,同年高中的貢生們聞聽喜報而樂飲之宴。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一衆年少才子,躊躇滿志,醉飲曲江,蘭溪解舟,□□勸盞,何等風流!
一場聞喜宴,彼此攀交同鄉,相互援引故知,引薦拜上一拜朱門紫袍,杯來籌往間早已是眼色勾動,暗流奔湧,哪裏是些簡單地以文會友,詩詞唱合的典故?
王旬笑道:“你我兩個,說這些做甚?本來就不足挂齒的小事,你倒這樣鄭重其事起來。你不知,王某從來不耐煩那些迎來送往,聞喜宴罷了還有同年會,同年會撤了還有櫻桃宴,再跟着又是瓊林宴,今後,咱們還怕少得了這些虛文?”
蘇蕭聽王旬一路這樣會那樣宴的數下來,想着憑着今後錦繡前程,父兄的冤案遲早可得到昭雪,不由連日來壓抑自苦的心情松了一松了,也撐不住笑了起來,道:“年兄說得是,小弟是個俗人了。”一面說一面又忍不住咳起嗽來。
王旬夾了一筷子青菜放在蘇蕭碟子裏,關切道:“一個虛景席面,去不去都可罷了,倒是蘇兄你,弱得跟個什麽似的,一陣風就能把你從貢院榜牆下吹到城外頭去,得好好将養才是。”
蘇蕭連連點頭,低聲感懷道:“年兄真乃古道熱腸之人。”
官場水深,前路險惡,難得遇到志趣相投,寬厚待人的人,更難得王旬這樣不以俗事萦懷的心境,頗有幾分春秋古俠之風。蘇蕭一面自愧不如,另一方面則不由生了幾分敬佩之意。
在阿兄過世之後,再沒有人對自己這樣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一路上,多少苦都得自己一個人扛着,多少淚都得自己一個人吞下去,如今有人這樣厚待自己,蘇蕭自然心下感激,憶起往事,心中苦得發澀,眼圈竟微微發紅。倒不是他做出多愁的樣子,只是病中感身世,難免傷懷。當着王旬的面,又是極歡喜的日子,蘇蕭自知不妥,忙背轉過頭忍下淚去,又暗暗低頭思忖一會兒,方道:“王年兄,小弟身世飄零,孤苦一人,年兄若是不見棄,就喚我表字宣之吧!”
王旬大喜,撫掌道:“好好!我早就覺得年兄來年兄去實在是生疏客套!又怕宣之怪罪我不識時務,高攀了老弟,既然你我兩人如此投緣,我又虛長你幾歲,我就觍顏自稱一聲兄長了!”
蘇蕭猛然間聽聞兄長二字,如同三伏天裏打了個焦雷,轟隆隆地砰然炸響在耳旁,剛剛和緩下的五內就好比被狂風卷落在炭火上的絹帕一般,驟然間縮成一團,一時間心絞如割,喉嚨發緊,哪裏還說得出個什麽伶俐的言語來,只得點頭稱是。
王旬看他神色有異,只是他素來豪爽豁達,也不做他想,只道他是病中難受,喚來店家收拾碗筷,又囑咐了他幾句要将養精神早些安寝的話,便掩門而去。
王旬走後,蘇蕭獨個兒躺在床上,一雙眼睛望着灰撲撲的床帳子,白日裏的鑼鼓喧天仿佛是一場夢似的。曾經兄長人前人後稱贊自家妹子有詠絮之才,哪曉得,現如今自己竟然真學了戲文裏的女驸馬,進京趕考,得中金榜。她心裏是又喜又愁,喜的是現今金榜高中,父兄之冤眼看着就陳雪有望,愁的是今後每一步不得不前思後想謹慎行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如此這般的思慮一番,又是一夜輾轉難眠。
作者有話要說: 嗯嗯,首發新文,日更求關注。
不坑,妹子們放心。
祝看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