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賞新杏

蘇蕭這一場病,來勢實在是兇猛,病榻纏綿,足足挨過一旬才慢慢有了起色。王旬時常來看他,兩人常閑坐着品評些書畫詩詞,論說些前秦後漢。蘇蕭為着家仇之故假做男子,懷揣着天大的心事,兩人言談間,她自然是言語打疊着幾番小心,然而王旬卻是個胸懷磊落之人,常常順手帶點鮮見的新奇玩意兒,給她聊說些酒肆茶坊裏聽說的各式趣聞,言談見識不流于俗。多日相處下來,蘇蕭深覺王旬醇厚大氣,漸漸放開心事,自在暢談,王旬也敬蘇蕭年少沉穩才思敏捷,兩人深覺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遂引為知己,十幾日下來,已是無話不談。

十多日後,蘇蕭終于下得床了,也漸漸開始出來走動。這天天高雲淡,日頭晴好,不由得讓人渾身神清氣爽,蘇蕭聞聽店家裏漿洗衣服的小丫頭說到郊外杏子坡上新杏初結,她病了多日,許久未曾踏青,如今聽聞此事,心下覺得小小青杏反倒比賞看杏花更得意趣,更有心趁着殘春未去,訪一訪暮春,以去連日來的病氣。當下約了王旬并兩個同科的進士,一行人往杏子坡而去。

沙上草閣柳新暗,城邊野池蓮欲紅。晨風習習,杏子坡上成百上千的杏樹桠頭紅杏花褪去,果然初結出如燈豆般大小的青杏果兒,模樣喜人,結實可愛,樹下尚殘留着春雨後零落飄散的杏花瓣,踏上去猶然覺得衣襟染香,經久不去。

見此美景,同行而去的丁惟不由地一合手中的那一幅雪白扇面兒,朝着身旁的杜士祯笑道:“我說什麽來着?蘇兄果真是風雅人,別人賞花你偏偏邀我們賞果兒,這遍野的青杏比杏花多生了幾分浮生閑趣,倒真有幾分新意。”

丁惟乃濱州人氏詩禮世家,素來自視甚高,今科高中二甲傳胪,得他這樣品評已是難得。蘇蕭聞言對衆人笑道:“丁兄謬贊,我哪裏才是什麽風雅人呢,只是幼年吃慣了這個時節的青杏,如今離了原籍故裏整整四年,今日裏聽人說這裏有片杏林,又想起那個酸甜甜的味道,自己嘴饞罷了!”

一席話說得衆人都笑了起來,當下喚來下人丫鬟取來酒具,幾人傍着一溪春水枕着一脈殘香,席地而坐。蘇蕭“咿——”地感嘆一聲,提議道:“今日杏雨紛紛青杏小,別有一番風雅,這眼清泉漱石更助雅興,我等同效一效曲水流觞如何?”

在坐的其他人都是少年心氣,詩文應對乃是常景樂事,加之韶光甚好煦色明媚,三人均點頭稱好,尋好各自的位子紛紛坐開了去。

丁惟喚了丫鬟斟了半盞金陵春來,将杜士祯帶來的青花壓手杯放到水中,那丫鬟見那杯子在水中團團打轉,似要被水流沖得倒扣過來,便自持伶俐,要上前去再斟多上一斟,卻只聽到那廂裏杜士祯調侃的聲音從花蔭下遠遠傳來:“莫要再斟了,再斟那酒杯就得沉到水底送鯉魚精喝去了!”這句打趣,只說得那丫頭頓時兩頰飛紅,一跺腳丢開酒壺,轉身退到五丈之外。杜士祯倒也不生氣,反而笑贊道:“也好也好,放下酒具,你們且去自在玩耍,我們幾個自酌自飲豈不更好?”衆人依言各自散去。

蘇蕭放眼望去,其他三人或卧或躺,花蔭樹下,好不自在。想她自從先母早逝,多年來心中都不曾如此暢快輕松過。她家雖也是官宦人家,到底是庶出女兒,父親本就過于嚴厲,一年到頭難得問她一句飽暖,母親和她原不過是父親酒後荒唐的污點,大夫人雖然口上什麽也沒有說過,但到底眼底眉梢透出來的都是鄙薄,婢女出身的母親從來都是小心翼翼,為的不過是在那一方烏牆院子讨一口飯吃有一間屋眠。她自小見慣了母親做小低伏,從來沒敢高聲說過半句話,娘兒兩個過的是仰人鼻息的日子,若不是異母同父的嫡出兄長一直護着她,她哪裏能夠跟着兄長讀書識字,更恐怕不知曉什麽是溫厚謙和四個字是何方天書。

雖說現在家道敗落,她經了幾年來的颠簸流離,如今反倒因禍成福,能與眼前這些人相交暢談,也是人生一大快事。正在心中一番感嘆,那青花壓手杯随着碧流轉到她的面前,其餘三人笑道:“這杯子倒自己會選,正是東道主占個先呢!”

蘇蕭伸手取了那杯子,細細撮飲,頓覺滿頰銜香,心中一掃多年來的愁悶,正是酒逢知己飲,詩對會人吟,她站起身來伸手摘了一顆青杏,道:“綠果垂青露,空枝猶花香。”依舊斟上半盞金陵春,順着一彎冰波将那酒杯再輕輕推了出去。

杯子順流而轉,打着轉兒在溪水裏晃蕩,許久才慢慢停在丁惟面前,丁惟俯身端起那杯子,仰頭一飲而盡,然後晃了晃手中的壓手杯,笑道:“這酒果然不錯,這上句麽,是最現成的,”他略一低頭,出口便得一句,“香溢枕流石,”再從果脯碟子裏撿拈起一枚糖漬玫瑰果脯兒,放到口中,才又笑道:“這玫瑰果也不錯,下句自然也是現成的,紅落盛珠盤。”言罷也斟上酒,讓那酒杯子再枕流而去。

蘇蕭心中暗嘆此人落口即章,文思機敏,蘇蕭病中的時候,常聽王旬談論起今科一衆人等,因而也記下了如今京城中的許多人名掌故,知這丁惟乃是一衆進士中的翹楚人物,從來不肯落人之下首,所以方才吟對中,自己倒是故意壓低了幾分詩才,丢出個破綻來。

此時,她不由在那頭贊道:“丁兄果然好詩才!”

丁惟朝她略一拱手,面上帶出了幾分倨傲。

曲有誤,周郎顧,深谙此道的丁惟果然知她詩文中的謬誤。枝頭新果喜人,又何處來的空枝?一字之誤,意境上謬以千裏。她心下暗暗好笑,知這人心高氣傲,定是将自己劃入到了不過爾爾之流。

Advertisement

丁惟是才子不錯,可這京城之內天子腳下,哪裏缺什麽才子高人?學會文武藝,貨賣帝王家,京城比不得小地方,一塊磚頭掉下來,都能砸死個三品京官。你怎會曉得哪個人是哪個高官的裙帶,哪個人又是禦前哪個侍衛的小舅子?又怎會曉得哪些個烏龜王八蛋是哪個秦樓花魁的入幕之賓,枕邊風從怎麽樣從這只耳朵刮進了那只耳朵?何必引人側目讓衆人忌憚,反倒為自己招來禍事?蘇蕭雖少出閨閣,卻自幼年起,便知低調行事方才是保全自身之道,在這一點上,她比身出高門春風得意的丁惟恐怕要體會得深刻得多。

她一面想着,一面只聽着杜士祯吟道:“盤似玉人掌”,原來酒杯已經傳到了杜士祯之處,這杜士祯乃是京城人士,家裏幾世官宦,父親乃是禮部尚書,上頭的幾個兄弟已是少有所成。他是他家幺子,老來得子,得父母寵愛自然比上頭的幾個哥哥多得多,這位仁兄仗着母親心疼,在管教上自然也比不得他上頭的幾個哥哥。因此自小就不在功名上上心,喜歡的是揚鞭逐兔,花叢厮混,即便是闖出禍事也自有哥哥們給兜着。

七歲那年,尚書大人帶着他去給鎮北老王爺賀壽,不知怎的,他就投了老王爺的眼緣,于是從小就在幾個王爺府上和世子們混慣了,久而久之,京城中幾乎人人皆知杜五爺是個場面上的人物。

世上就是有這樣一種人,樣樣皆是好,是旁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好福氣,杜士祯不僅家世好,人也長得精神,又聰明過人,別人在功名上苦苦專研也不見得得天子青眼,他倒好,也沒見他怎麽用心苦讀,反倒頭一回就上了金榜,于是很有些人腹議他是走了見不得人的門道,不知多少閑言碎語吹到耳旁來,他倒也不以為意。

今日蘇蕭去邀丁惟,恰逢杜士祯在丁惟處讨要墨寶,便同邀了來踏青。蘇蕭頭一回見杜士祯,方才見他出言戲弄丫鬟,此時吟個果盤兒又都忘不了佳人玉手,覺得十分有趣,也不覺啞然失笑。

那杜士祯剛吟罷這一句,丁惟性情一貫方正,不由道:“哪裏像了?我看你時時刻刻忘不掉那些依紅偎翠的事兒!”

杜士祯一本正經道:“如何不像?美人手若芙蓉凝脂,溫潤如玉,若是将軟香十指放在手中好好賞玩,冬日生暖,夏日生涼,啧啧啧,丁兄你是不知道其中的好處呢!”

哪有青天白日之下談論美人玉指是如何賞玩的,幾人都有些哭笑不得,一貫心直口快的王旬趕忙打了個圓場,問道:“杜兄,你的下句呢?”

杜士祯笑嘻嘻道:“列位不着急,小弟的好句子還在下頭呢!”

三人于是聽信他言,都等着這是個如何不得了的下句,等了好半天,杜士祯才慢悠悠道:“盤似玉人掌,自然是——送君入羅帳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