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美貂蟬
京城裏,名號叫得最響的昆曲班子當屬慶梨班,慶梨班的當家花旦,從了師傅姓寶,單名一個荷字。
寶荷一把銀亮亮的好嗓子堪稱京城一絕,更不用論那容貌那身段兒,放眼整個京城的昆曲班子,都是響當當的頭一份兒。
哪家那戶有了喜事,譬如老萱堂祝個壽,添丁開個堂會什麽的,若是請到了慶梨班的寶荷,扮上貴妃唱上那麽兩嗓子,堂子裏必然叫好聲不斷,這主人家面子上更是極有光彩極有臉面的。
此刻,永和王府的淩波水榭裏,寶荷正依水憑欄,頭上松松挽了個美人髻,在鬓邊斜插了一只點翠步搖,唇上點一豆桃花胭脂,越發顯得眉如遠山秀,面若秋芙蓉。她并沒有上大妝,只一身家常裝扮,雙肩上套了個家常練戲的水袖衫,肩上一襲水袖如冬雪初融,裙下一雙紅蓮堪堪踏破瓊瑤,正對着面前的人唱一出她最得意的春閨怨,端的是莺啼燕語,春水含情。
水風送來陣陣涼意,榮親王鄭洺只拿一柄雪白的團扇半蓋在臉上,背靠在官帽椅上閉目養神。貼身服侍的三喜輕手輕腳地走過來,湊近他耳邊低聲報道:“杜家老五帶了個年輕學生,遞了名帖,說是來給王爺請安,現下,兩人正在三門外的廊房裏候着呢。”
鄭洺半晌才睜開眼睛,慢悠悠道:“杜家老五?是了,送吃食的來了。”他轉過頭去,對着寶荷道:“待會兒有客人來,你且把這個春閨的怨詞收一收罷。”
寶荷年紀不過十六七,正是女兒家顏色最嬌俏的年紀,聞聽此言,那芊芊玉指隔着那麽幾丈,往鄭洺的胸口上作勢一點,軟語滴溜溜道:“王爺,您不讓人家唱這出了,那是想聽哪一出呢?”
鄭洺斜觑她一眼,倒笑不笑地說:“那要看你會唱哪一出了。”
寶荷也不答話,只幾個小碎步轉身而去,水袖輕輕一翻,做了個水蛇身段,俏生生地回眸一笑:“殿下且看這輪紅日,”只見她水袖朝着池邊一抖,鄭洺也不由随着那段雪白的水袖往池中看去,只聽她掩唇笑道,“這紅日倒影在這池春水中,就好似一輪冰月一般,不如,荷兒給您唱一段貂蟬拜月,您說好與不好呢?”
鄭洺也不應聲,唇邊帶着一絲兒笑容,只示意她近前來,待寶荷邁到眼面前,才擡手用那團扇柄骨兒往她的下巴上一磕,扇下垂的流蘇随着他的動作,如一彎流水一般流進那寶荷的領口裏頭:“好呀,我的小荷兒可不就是個美貂蟬嘛!”
話說那邊,蘇蕭随着王府帶路的小厮往前走,前面的杜士祯倒是一派悠閑,不時東拉西扯漫天閑話,蘇蕭心上卻是忐忑不安,越往前走,就越發緊張起來,心裏就如同是提溜個水桶轱辘一樣,被不時的吊上來,又哐當當地扔下去。
三年前,蘇蕭冒充男子,一路變賣手中的首飾細軟,從家鄉來到京城,又很費了些雪花銀,才走通那些七彎八拐的黑路子,頂替了久考不中的貢院學生,将自己的名字夾帶進貢院花冊中,現而今終于見了天光,入了仕途,為的就是不能讓父兄不明不白冤死獄中。她心裏跟明鏡兒似的,心知這事兒可算是天大的欺君之罪,前路篤定是漆黑一片,必然一路是坎坷,滿地是荊棘。前兩日,在那杏子林裏頭巧遇榮親王,榮親王微微透出要提攜她一把的意思,這事兒擱着誰腦袋上都是個好事情,可對蘇蕭來說,到底是福是禍,誰人又說得清楚?
皇子們間的争鬥,哪個不是壓上了全副身家性命,哪個又不是你死我活的龍虎鬥?榮親王眼下是看着一派權勢煊天,可不到宣了遺诏登了大寶,誰知道壓沒壓錯莊?榮親王這條高樓大船,是起得富麗堂皇,但保不準哪天說翻船就翻船了,到那個時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再說了,楚漢之争,一兩個小棋子被随手犧牲,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她豈敢輕易地在腦門正當中描上個鬼畫符,讓人一看便知她是給榮親王辦事跑腿的人?
她蝼蟻之驅,想的不過是讓父兄冤情昭雪,自己能不能留一條命都尚未可知,別人為着權勢富貴,削尖了腦袋都想擠一擠的神仙打架的渾水圈,她卻是巴不得避而遠之。只是榮親王已然遞了話,借她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這位貴人,眼面前該怎麽辦,也只得随機應對了。
蘇蕭一路自顧自思量着,一路跟着小厮們往前走,不知不覺帶路的小厮已換了好幾撥兒,足足走了兩刻多鐘,幾人才來到一道垂花門前。帶路的小厮囑他們兩人在門前稍候,自去通禀。
那通禀的人去了許久也未見回轉,她不禁四下打量起來,只見此處幽靜異常,側耳一聽似乎隐約有人淺吟低唱,那聲音極是美妙動聽,再仔細一聽,又似乎只餘高處的燕語莺啼,水聲潺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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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有來人輕聲禀道:“兩位請随小的來。”
兩人亦放輕了腳步,随那人邁過了垂花門,再拐過幾條曲徑,腳下的石頭徑轉了一個彎兒,面前突然大為開闊,只見一大片粼粼波光,連同空氣中都微微帶着些涼涼的水汽,頓時讓人全身舒爽起來。
再往前走,竟然就是盛名在外的淩波水榭了。
蘇蕭初到京城時,就聽說過著名的京城八景。京城八景,內三外五,八景在京城之內有三處,其中最著名的一處便是榮親王府的淩波水榭。
據說這榮親王大敗北軍返朝之後,聖上龍顏大悅,大擺慶功宴,因着榮親王久居北方,在慶功宴上大贊北方遼遠開闊,向聖上描述,北方連着水都是泱泱氣派。聖上聽了極為神往,又體諒榮親王曾久居北方,當即下诏,征了京城近郊兩萬役民,耗時三年,為愛子開出這淩波湖,又從五十裏之外的玉泉山引水至此。玉泉泉水冬暖夏涼,一直以來是皇城之內的禦用之物,破例将泉水引至王府,足示榮寵之深。淩波湖旁,唯有一道白玉單拱橋将一方水榭與岸邊相連,除此橋之外,這水榭其四圍皆水,因此這水榭在名兒上也就随了淩波湖,稱為淩波水榭。
關于淩波水榭的傳說,這京城中人人都能說津津樂道的說上幾段。
據傳,那淩波水榭的四圍皆栽滿了異域的奇花異草,這些異草生于活水而無根,花朵豔麗濃香常年不敗,若是你往這水榭裏站上那麽一時半刻,衣襟染香終年不散。據傳,水榭四根立柱上盤着由九千九百九十九顆珍珠鑲嵌成的四條三爪飛龍,那一雙龍眼睛更是一對兒丸子大小的夜明珠,價值連城。更有傳聞,說是清晨黃昏時分坐在水榭之中,左見金烏,右見玉蟾,日月一線,成拱衛之勢,故而淩波水榭坐擁日月的傳言,一直在京城坊間巷頭偷偷流傳。
蘇蕭沒想到自己尚未封官職就能踏進榮親王府,更沒想到第一次進王府就能見到淩波水榭。
過了單拱橋,這下能聽得分明了,水榭中卻不知是哪個戲班子的女孩子正在唱曲兒呢。越往近處走,那一點聲音便越發婉轉動人,絲絲清亮中又帶着袅袅的惆悵。
随人進了水榭,蘇蕭不敢四處胡看,半垂着頭随杜士祯往內走,只餘光瞥見了一幅明豔豔的妃色裙裾,清風徐徐,裙下隐約露出半寸粉底的百花平底彩鞋,扣頭是一粒核桃仁大小的青琅殲,在驕陽之下越發顯得翠如碧玉,爍爍其華。
蘇蕭自然識得這種青琅殲,青琅殲生自海中,千年生一寸,極難采集,不是小門小戶用得上的物件,更遑論将核桃大小的青琅殲做成彩鞋扣頭了。行頭穿用如此精致,可見絕不是等閑人物。
耳邊聽得那廂裏唱的原來是元本的貂蟬拜月,面前的佳人活脫脫就是一位美貂蟬,正對着一輪冰月幽幽表明心跡,說道饒是拼得玉碎,也要一盡綿薄之力,匡扶漢室。
一曲罷了,餘音繞梁三刻不散,鄭洺方懶懶道:“好曲子。”
只見那佳人屈了屈膝,脆生生地道了個萬福。那邊杜士祯在一旁啧啧道:“王爺的人,哪裏有不好的。”
鄭洺緩聲道:“人再好,也得配上好曲子,譬如這戲文裏的貂蟬女,配了個董卓,再好的明珠也暗投了。”
杜士祯附和道:“王爺說的是。又有鄉話說得好,好馬配繡鞍,連茶壺也要頂個剛剛好的茶壺蓋兒,貂蟬乃絕世佳人,哪能不曉得這個道理?美人自然想配英雄,哪曉得前董卓後呂布,生不逢時,最後落個紅顏薄命,真是可惜了了。”
鄭洺搖搖頭,漫不經心地帶出一句話:“哪裏有什麽生不逢時,自己愚笨,沒選對路罷了。”
也不知榮親王是有心還是無意,這話也不知對着誰說,仿佛是對着杜士祯,仿佛又是在對着下頭的蘇蕭。蘇蕭打小就是極聰明的,聽榮親王口風這麽一提,霎時間心中有了幾分清明。杜士祯更是在這渾水圈裏混貫了的,知道榮親王不僅是在提點蘇蕭,更是在提點自己,自然不好言語,心中暗哼一聲,卻并不接話。
蘇蕭微微側目,見杜士祯倒不做聲,場子冷了幾分,自己要是再不答話,豈不是生生掃了這榮親王的面子?于是轉念之間,已有計較,往前一步:“王爺所言極是。可依學生之愚見,貂蟬之錯處還不僅在于愚笨,更錯在她是一介女子。”
聞聽此言,上頭的鄭洺倒來了幾分興趣:“此話怎講?”
此時已是騎虎難下,她索性把心一橫,侃侃而談:“若是堂堂男兒,或是手持金戈戰死疆場,或是運籌帷幄調兵遣将,無論作何選擇,都是精忠報國披肝瀝膽的義士,南天自有報國門,哪裏會像貂蟬那樣的弱女子,手無寸鐵,又不能投筆從戎,絕世美貌,不過是懷璧其罪,只能憑他人作主,選與不選,又有什麽區別呢。”
說這一通話時,蘇蕭手心裏早已膩起了一層冷汗,生怕面前的這尊菩薩當即沉下臉去。貂蟬走了錯路選錯了主子,她可不能說錯了話走錯了路,唯有另辟蹊徑,以求蒙混過關。
待她說完,鄭洺倒是擡頭淡淡掃了她一眼,他面上一向看不出什麽冷熱,嘴角倒是微微向上:“這倒是別出心裁之語。”
蘇蕭連忙躬身道:“殿下見笑了,學生這一通話就如同那鹽漬青杏一樣,雖是求新,但未必就是好的。”
說着,她将手中的小罐子捧上前去,一旁早有三喜叫了小丫鬟接了那罐子,打開罐蓋兒來,取了幾枚杏兒,用秘色青瓷碟兒盛了捧到鄭洺面前。鄭洺就這那丫鬟之手吃了一口,果然酸甜可口,遂點頭道:“不錯,杜五你也嘗嘗。”
杜士祯到這時候倒是堆起一個笑臉面:“我一路上就眼巴巴看着這個罐兒,私心裏想着先嘗個鮮,無奈蘇蕭兄弟是個小氣的,瞅都沒準我瞅上一眼,一心就想孝敬王爺,說起來還是殿下您才是實打實地念着我的呢。”
鄭洺懶懶道:“你少給我提這話,不是我說你,你見的好東西還少麽?還在這裏跟我打秋風?不要說什麽南北貨,多少東洋西洋的好東西,能見着的,不能見着的,你見的怕是比我還要多些。”
杜士祯眼睛往旁邊的寶荷身上一遛,随即笑道:“王爺拿我說笑呢,那些個鹹魚菜幹能有什麽意思?不入流的東西怎麽能入王爺的法眼呢?旁的好東西不說,只這位寶荷姑娘,那是金山銀山都是請不動的九天仙女兒,若是不托王爺的福,哪能聽姑娘清歌一曲呢。”
鄭洺并不接他的話茬,旁邊的三喜見狀,近前一步,壓低了聲音禀道:“王爺,瞧着這時辰,老太妃的轎子估摸着出了東玄門,您老要不要去迎一迎?”
這分明是送客的話頭了,聞言,杜士祯蘇蕭兩人忙告辭而去。待兩人走遠,三喜附耳上來:“王爺,這杜家老五滑頭倒也罷了,而這姓蘇的也忒不識擡舉,要不讓承王世子那邊兒順手給他安個犄角旮旯的地兒?”
鄭洺哼了一聲:“我是個那麽容不得人的?他要去做披肝瀝膽的志士,你倒好生上前去攔着?又不是個什麽了不得的角色,還需要我們去巴巴地做個丁卯?”
三喜是伺候他伺候慣了的,忙捧了茶給他,又聽他繼續道:“這人倒也有幾分意思,再說了,吏部自有吏部的安排,該怎麽辦就怎麽辦,撞了南牆,鬥大的包,自然曉得回頭,且随了他去罷。只是那杜家老五,爪子伸得到處都是,需得告訴承王世子,找個由頭,壓他一壓。”
一番話說罷,三喜忙着人去與承王世子傳話。這頭鄭洺才往背靠上懶散一倚,那寶荷是何等聰明之人,弦歌雅意哪能不知,這廂裏便款步輕移,柔若無骨地倚靠在他的腿上:“殿下可有興致聽小女子唱一出馬前潑水?”
鄭洺支起頭,頗有興致地道:“何解?”
寶荷一轉身就抛了三尺水袖,蔥蔥玉指做了個蘭花妝,柳眉微微揚起,嬌嗔道:“管是叫他追悔莫及!”
鄭洺大笑,手中一柄雪白的扇面兒直接飛到寶荷的百褶裙上:“小乖乖,你才真是我的打心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