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顧往昔

五六月間,京城裏大街小巷的半大孩童都會拍着手唱一首歌謠:“五月的櫻桃,六月裏的杏,七月棗子紅了皮。”

轉眼自選試發榜已有兩月有餘,到了七月間,吏部上仍舊沒有任何音訊。誰人都知道,從古至今,從來都是中榜者多而官缺少,等者補缺,中榜幾年補不上缺的都是有的。

上面遲遲沒有消息,于是底下一幹衆人都心急火燎,很有些人如同掐了腦袋的蚱蜢一樣,四處亂蹦跶,成日裏各色的坊間也傳言不斷。蘇蕭同王旬在這兩月間,自然是各種席面不斷,蘇蕭認識了不少人物,算是把病中耽誤的人情往來找補了回來。

兩人一邊等消息,一邊在惜字街胡同上賃了間三進五架的宅子。這宅子在惜字宮胡同的最裏面,極為清淨,從惜字宮胡同南口拐出來,采買個吃食用度,不過兩三條街的腳程,胡同的北口又離着西池子不遠,以後出入六部口是也極方便的。宅子是兩人費了好些日子才尋來的,院內雖無欄楯臺砌,花石點綴,可也算是秀淨雅潔,兩人搭伴住倒是最合适不過了。

她住了東間,王旬住了西房。那夜的月色尤其的好,王旬和蘇蕭正在宅子裏的那株老槐樹下頭喝酒賞月,只聽到有個青年男子的聲音在門外嚷嚷:“準是這裏了!準是這裏了!”

原來,王旬給關隴的家裏打了泥金帖子報喜,他家裏阖家上下自然是喜不勝喜,趕緊打發了一個跑腿兒的小厮連同兩個燒飯漿衣的本家婆子來京伺候他日常起居,三人一路上風塵仆仆,不過月餘就到了京城,今日這時候,正是王家派來的幾人到了。

他家裏打發來的領頭小厮名喚平福,左不過二十出頭,正是手腳麻利溜兒的年紀,在他家裏的一衆小厮中間也是好冒尖兒的。見到王旬,平福忙跪下磕了好幾個頭,一股腦倒豆子似地說:“自從大爺赴京趕考,臨到了發榜的日子,老爺太太成日間的打發了人到街上去打聽京報,就盼着大爺能高中。那日接了大爺的泥金帖子,阿彌陀佛,可把老爺太太都歡喜壞了。家裏足足擺了三日的流水席,請了全城最好的戲班子,在家裏的院子裏紮了戲臺子,唱了一整天的大戲。全城裏頭的人都知道咱們家大爺中了黃榜,要做大官了,有頭臉的鄉紳和遠親們都來賀喜。咱們家的老太太專程為了大爺去了廟裏頭給菩薩娘娘磕了頭,燒了手臂兒粗的高香,還對家裏的爺們說,說是大爺如今出息了,成了官人老爺了,家裏下頭的兄弟些都有了靠依,都要學着大爺的樣子,給家裏門楣添些光彩呢。”

王旬見家裏打發了平福幾個上京來,自然是高興的,又是吩咐他們安頓又忙詢問家裏老爺太太身體康寧。

只見平福一骨碌爬起來,規規矩矩一板一眼道:“老爺太太說,知道大爺挂記着二老,特特兒囑咐了小的告訴大爺,老爺太太都康健着呢,讓大爺在京城裏上進些,如今接了皇差就不比以前在家裏的時候了,是斷斷出不得錯的。”

王旬一聽便知是父親訓話的調子,忙站起來垂着手聽完了話,又見平福那一板一眼的模樣,不禁笑道:“你倒把老爺的話一分一厘都記得仔細。”

平福嘿嘿一笑:“家爺說的話,奴才就怕忘了,每日睡覺前都要背幾遍,老早就滾瓜爛熟了。”

蘇蕭站在王旬的門邊兒上,聽着王旬與平福兩個的話,眼前卻不由浮現出當年阿兄領了五品銜兒的景象。當年阿兄升五品,家裏也是那般熱鬧,又是燒尾宴又是流水席,鎮日裏的戲班子,唢吶吹打,鑼鼓震天。

那時候的蘇家,一門三代進士,兩位列得入品級的官兒,實實是一派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風光景象,就仿佛好日子一直過不到頭似的。

那時候,她還不叫蘇蕭,而是喚作蘇筝,在家裏行三,雖是庶出女兒,但在那錦官城中,蘇家三女的詠絮之才,舜英之顏雖說不是滿城皆知,卻也頗得幾分盛名。尚未及笄,說親道媒的冰人幾乎踏平了門外的那條門檻石。

可幾乎又是在轉眼之間,家裏就如同突然了散掉了骨架子一般,嘩啦啦的一下子山崩地裂。家裏出事的那陣子,她就像做夢一樣,眼睜睜的看着父兄入了獄,收了監。隔日裏,大夫人被帶到衙門裏問了話,當日晚間就在房裏懸了梁。她不敢再去回想那一段日子,平日裏要好的常走動的親朋至交些再沒有一個願意上門的,蘇家沒了官籍,賣了府邸,散了仆從,仿佛是一轉眼,一門三進士的蘇家就如一片雲煙似的,在那繁華如夢的錦官城中煙消雲散。

那一年,蘇筝正好是二八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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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筝收拾了貼身細軟出府的那一日,天上的太陽白花花的,晃得她睜不開眼睛,她覺得仿佛這一輩子就如同已過到了盡頭一般,從此後無路可走,也無需再走。

她走投無路,只身帶着相依為命的丫鬟銀香去到了半年前便許配的邱家。

叩開邱家的鐵環門,雖然道明了身份,可邱家門上通傳的小厮從沒見過這麽落魄的少奶奶,只帶了一個丫鬟,連馬車都沒有雇上一輛,就這麽抛頭露臉的走了來,于是很是給了些臉色給她瞧。銀香見自家主子受氣,又是心疼又是氣憤,當下就和門上的小厮嚷嚷了起來。

邱家人的反應早就在蘇蕭的意料之中,所謂尊嚴,所謂清高,不過是文人墨客桌子上的一盅清茶,解不得渴,當不了饑,只做個風雅樣子罷了。如今能有一方屋檐避雨,對她們主仆兩個來說,已是天大的恩賜。她拿出了許親的信物,小厮這才半信半疑地去通傳,裏邊好一番辨認後,終究還是放她進了家門。

二少奶奶這樣就上了門,邱家雖然極不情願,可畢竟是詩禮人家,哪怕是姻親犯了污了軍糧饷銀這樣讓人無顏立足的罪名,卻還是怕別人戳着脊梁骨罵自家嫌貧愛富。雖是百分之一百的不情願,也沒奈何,到底還是讓二公子邱念欽與她拜了花堂。

洞房花燭夜,蘇筝孤零零一個人,身穿母親在世的時候親手為她繡了一年的嫁衣裳,被喜娘挽了,獨個兒坐在喜床邊。

洞房花燭,佳人含羞,這樣的良辰美景,可是月至中天,新郎官都不曾露得半分臉,小丫頭銀香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她,同樣的一句話颠來複去的說了好幾次:“小姐,姑爺必是前頭有事耽誤了。你莫着急。”

夜色愈加深沉,她心中愈加不安,聞言卻不好再問什麽,只默默地點了一點頭。透過蓋頭望出去,只覺得外頭的物什隐隐約約顯出一片陌生至極的紅,那紅不知為何無緣無故地透出了一股子慘兮兮陰森森的意味,就像是桌上的那一對龍鳳喜燭燃過的燭心一般,外頭被火頭燒過了,就平白地顯出了裏面的白蠟芯子來。

那挽人的喜娘見多了喜事,見狀也不由地在心中嘆了一口氣。哪家的喜事不是高高興興,熱熱鬧鬧的?她瞟了一眼這新娘子,說起來這新娘子也真是可憐,聽說原來也是個官宦家的小姐,哪曉得命裏是遭了災星的,聽說兩家定下了親合了八字,吉日都選定好了,只等着歡歡喜喜的過門成親,可娘家不知怎麽就犯了什麽事,一家子死的死散的散。也真是可憐見的,新娘子孤身一人帶着一個丫鬟來投奔夫家。

聽人說,邱家老太爺的意思是悔婚,外頭的那位邱二公子卻是個少見的心善人,說女孩子家家的,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實在是可憐,若是悔婚,怕就得餓死在街頭了。孫兒這麽一講,老太爺也轉念一想,若是這女人咬死了不退婚,又在外頭做出什麽傷風敗俗的事兒,說起來還是邱家未過門的媳婦,邱家的臉面還要朝哪裏擱?還不如允了她進門,原不過是一口飯的事兒,三年五年,找個借口休出門去,也就再不幹邱家的事了。

喜娘嘆了一口氣,再瞧了一眼新娘子,真是可惜一個畫上的美人了。先頭服侍着這位小姐裝扮時,阿彌陀佛,真真兒的是個仙女兒下凡哪,外頭的那位邱二公子也是天下少見的俊俏人物呢,可不正是戲文上唱的那什麽神仙眷侶,才子佳人麽,哪裏想到這樣的美人終究卻是一個被休的命呢?可見紅顏薄命這樣的話,果然是不假的。

喜娘擡頭看了看洞房,這洞房哪裏有半分的喜氣?那新娘子坐了許久,跟個死人一般一動不動,屋裏那幾絲冷清清的喜氣也和她不沾染半點關系,蓋頭珠簾下,那新娘子只垂下一雙眼,目光仿佛是落在腳上鴛鴦圖樣的繡鞋上。喜娘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那雙繡鞋紮邊的金線上留了塊拳頭大的泥污,竟是将那鴛鴦的花樣子糊得了不成樣子。

按舊例,新嫁的女兒要由本家的兄弟背出閨房送上影照外的花轎。待到了婆家,那長長的紅喜毯要從拜堂的正廳鋪到大門外去,越是講究舊俗越是論說排場的人家,那紅喜毯便越是鋪得長。到了婆家,新嫁娘要被一左一右兩位喜娘攙扶下花轎,直接踩上喜毯,那一雙玲珑嬌小的繡鞋絕不能被一丁點穢物污了去,表的就是女兒家冰清玉潔之意。

阿兄還在的時候,總是打趣她:“像我家小九兒這麽刁蠻,哪家哪戶敢娶了你去?為兄可是巴不得早日把小九兒背上花轎,到時候,必得讓夫家擺出十裏紅妝來迎我家的小九兒!”

如今,阿兄早已冤死獄中。

她孤身投奔夫家,明面上說的是嫁人,心裏卻一清二楚,夫家裏上至老夫人,下至小奴婢,背地裏不知怎地嫌惡她。恐怕暗地裏還在編排她,為何不一條白绫随了父兄,直接奔了黃泉路,既做出一個孝女的樣兒,也好全了夫家的清白名聲。

哪裏還妄想什麽十裏紅妝?

邱家雖然讓邱二公子與她這樣的不祥人成了親,但是能省的俱都省了,一無親朋二無主證三無良辰,一頂小轎就将人擡進了府門。熟絡的,倒還知道二公子娶親了,不知道的,還打量着是邱家的老太爺納了哪戶美貌的小寡婦做四房呢,何來什麽喜毯紅帳?

只桌上一對紅燭,床上兩眠新被,還能勉強算是成得了雙。

她知夫家極是不滿這樁婚事,可現而今她無依無靠,能依仗的,唯有那未曾謀面的夫婿。況且,她私心裏總還想着,邱家二公子與阿兄有同窗之誼,若他是個明理之人,定會信她,定會信她自小仰仗的阿兄,絕不是那種為着中飽私囊而視大義為無物的小人。

待到夫婿的腳步聲急匆匆而來,她的心裏宛若揣了面鑼鼓一般,敲得沒有半分停歇。

然而,她的良人徑直拿了喜秤,挑開了蓋頭,快得連她還沒來得及仰頭對着他說一句話,快得連自家郎君的面容,她都還不曾看清,面前的那個人幾乎是連看她一眼都不曾,就直接拂袖而去。

第二日,邱家二公子便借着上京赴考之名,離了故裏,奔了帝京。從此之後,再未相見。

這面,王旬吩咐了小厮婆子們安頓之事,轉過頭來,見蘇蕭一言不發,默默地站在門邊兒上出神,不由奇道:“宣之,你站在那裏做甚?”

聞聽此言,蘇蕭才慢慢回過了神,已是四五年前的舊事了。她如今早已不是蘇筝,可她居然還清清楚楚的記得那一夜的慘白紅燭,記得那人拂袖而去的背影。

無言以對,心如刀絞。

她慢慢地笑起來,這笑容讓王旬有一刻的失神,恍惚間竟然會覺得那笑容帶着絕色女子般的濃秣豔麗,讓他幾乎不敢再多看一眼,他辨不清她到底是在笑還是在哭,只聽見她慢慢地說了一句不搭前村後店的話:“方才聽得令尊令堂康健,阖家美滿,王兄真是好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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