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入仕
馬先生先頭見她神色大變,卻是不知何故,轉念之間腦中已有好幾個念頭,頭一個念頭就是這初入官場的小子乍一聽榮親王的名號,唯恐旁邊這個姓王的貢生态度傲慢,頂撞了自己,連帶着得罪了榮親王那位尊貴人物,吓得臉色雪白,不由心裏暗暗好笑,生出了幾分鄙薄。此時卻見她神态立刻平和下來,又口齒清楚,不像是驚恐無語的樣子,心下倒有幾分疑慮,聽她解釋一番,也覺得合情合理,為着剛剛的鄙薄之意,心下也生了點慚愧,于是反倒真心寬慰道:“蘇大人如今高升了,更需得保養身子,在要緊的公事中犯了病,于上于己都是不妥的,我看着蘇大人這病竈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我倒認識一位千金妙手,蘇大人得空了去瞧瞧吧。”
蘇蕭忙道謝,馬先生取了紙筆寫了那國手的宅子門號,又道:“兩位年少有為,加上又有貴人相助,日後必然前途不可限量,若有用得着馬某的地方,兩位開口便是。”說着便告辭而去。
自從那馬先生告辭而去,這兩日,王旬對蘇蕭存了幾分芥蒂,言談之間頗有些不對盤。
蘇蕭說東,他偏往西,蘇蕭在飯桌上随口稱贊某道菜還不錯,他倒也不說鹹淡,只是直通通就沉下臉去,手中的筷子不會再去一下。
蘇蕭知他是為着那日的事生氣,怪自己不理會他的本意,就亂應承下要出錢買官的話頭,那日馬先生前腳走,後腳王旬就背轉身去,“梆——”地一聲關了房門,瞧也不肯再瞧蘇蕭一眼。
王旬沒有同胞的嫡出弟弟,家裏兄弟雖有幾個,卻俱都是隔了一層的,難得他與蘇蕭投機,所以一心一意将蘇蕭視為幼弟,凡事極為愛護,哪曉得蘇蕭居然應下那樣的事兒,讓他大失所望,古訓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他本是極方正之人,對蘇蕭恨不得就此割袍斷義。
幾日來,王旬思來想去,悔恨不已,直恨那日自己說話不夠硬氣,一來二去就讓這事情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兒,白白辱沒了多年的聖賢教誨。可心中到底還是念着舊情,那日哪怕違了本意,在他人面前,也還顧全着蘇蕭的臉面,現在還肯一語半句的搭理她,以他的脾性來說,已經是大大不易了。
那邊王旬自悔自恨不提,從蘇蕭這一頭說起,她打小熟讀詩書,自幼錦心繡口,從來自視甚高,打心底瞧不起為着一官半職拍須溜馬,狗茍蠅營,什麽下賤兒模樣都肯做出來的人,更勿遑論如今需得自己做出這樣賣乖買官的醜事兒來。只是人生苦短,她不願王旬尚未出仕就得苦捱年歲,歲月白白蹉跎不說,又有何人會替他可惜?再說了,那姓馬的既然敢提到鄭洺,也就是說明面上是邱遠欽提攜這些後進的學生,可後臺大人物到底是誰,說話的人和聽話的人自然都是心知肚明。
蘇蕭心中極清楚此事便如同趕鴨子上架,情願倒也罷了,不情願那便是與榮親王鄭洺作對。王旬心思幹淨,總以為潔身自好方為正道,并不在這些事情上留心。可如今看來,連着他們這些不起眼的小兵小卒,一個接着一個的猛浪,也不得不身不由己地卷到這一場污穢中來。她原是聽好些好事之徒提過兩王之争,沒想到兩王的間隙已如此之大,連帶着朝官們也早已經劃下了道道,一眼望過去,便是好一個泾渭分明。如今之計,不過是先應承下來,到時候該怎麽辦,時日方長,可得細細做一番盤算才是上上之策。
出淤泥而不染,不過是純良的心願罷了。在世上能做到的又有幾人?一群人在泥巴塘子中滾得一身爛泥,兩眼發紅,最見不得別人衣裳洗得白淨理得抻展,王旬要做端方君子,旁人未見得容得下他,這京城更未見得容得下他。
這些話,蘇蕭一直想找個機會和王旬坐下來,論一論其中的關口,解開兩人的心結。無奈,王旬總是對她愛答不理,只要自己試探着提起當日的事情,他就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再不冷不熱地頂了回來,蘇蕭倒是不生他的氣,只是心裏又好氣又好笑,直嘆王旬的脾氣應了他小厮長煙的那句比方,果然是頭咬緊嚼子就不松口的死倔的關中驢。
蘇蕭到底是女兒家,面子又淺,況且負荊請罪的事兒,自古到今從來都是好聽不好做的,好幾次她的話到了口邊,每每見到王旬臉色難看,不得又将話頭兒咽了下去。
于是,大半個月下來,兩人居然就一直這麽不冷不熱地杠着。
轉眼之間,蘇蕭領了禮部主客清吏司的職,已快小一個月。
她初來乍到,不解司裏面的機關,京裏的官員個個是人精,慣會見人下菜碟的,分配差事的官員見她是新進的,又無什麽背膀靠山,眼睛一斜,分給她的事兒既是最累人,又是極不讨好的,乃是司裏的老人們都不願意接的苦差事。給她指的座兒也是背光的朝陰地兒,因為常年不見陽光,那地方總透着一股子陰冷潮濕的味道。夏日裏倒還好說,只怕是到了冬天,打冷飕飕的風口子上坐着,這滋味才夠人受呢。
自從蘇蕭領了差事,那條案上,各式的文書一直磊得如同小山樣高。她手上的事情本來就多,又免不了有些人自己偷奸耍滑,将手裏不關緊要,不抓好兒的事兒盡數丢給她,日日将她支使得兩腳不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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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蕭知這是官場中慣使的伎倆,一貫地攀高捧上,踩低欺新。她并不在意這許多,更何況心思也并不放在這些小事上面,她一面是家事如同一座巨山般壓在心口,另一面又兼着唯恐女子的身份被外人所拆穿,所以凡事盡量低調,從來不與人争個高下,只是不卑不亢地埋頭做事罷了。
因着王旬的緣故,現如今蘇蕭日日天不亮就到主客清吏司去,一連着七八天,她跟宅子裏燒飯的婆子囑咐了不用開她的夥食,總是在公事上一直忙到天全黑,才在路上找個面攤小館,随便對付了事。數日下來,她統共才得了的三次旬休,三次裏倒有兩次都在司裏辦差,唯有一天得空,才好不容易休了半日的假。
司裏的事兒确實是忙,可是也沒甚麽道理忙到連着旬假也休不成。況且,這禮部主客清吏司自打高祖坐了江山就挂了牌匾開了衙門,沒得說少了蘇蕭這一個區區不入流的蟻子官兒,便得是走了瞎驢歇了磨盤了。故而公事上忙歸忙,但像這樣從早到晚,日日熬在司裏,卻有一多半兒也是她自己也情願的。司裏人人道她勤勉,可其中有另一層緣由,卻讓她沒法兒在人前人後說出口。
蘇蕭如今和王旬杠在一處,這些時日來,王旬神色上雖有了幾分松動,雖不像先頭幾日那樣惱怒,但言語間總是憤憤然。
她本心雖然是為着王旬好,可這事兒做得連她自己也覺得不甚光彩,□□本也不是上得了臺面的事,且不說依王旬的性子,難保心裏存了件一輩子都不痛快的事兒,單說那路子走得,連她自己也覺得落了下乘,失了士子的身份。況且以後在官場上,若是被有心的人拿了把柄,細細查訪起這事情前後的緣由,對于王旬來說,終究是個麻煩的事。因此上,蘇蕭心底總歸是對着王旬存了三分愧疚,故而在宅子裏,和王旬每每碰面的時候,心裏總有些不自在,反而不如在呆在司裏面輕松坦蕩,于是索性借着公事的由頭,每每等到掌燈時分,才收拾筆墨紙硯離開。
這樣日日不停歇地忙下來,日子便過得如流水一般飛快,從前蘇蕭心口上總是壓着種種思慮沉沉,常常夜不能寐,所以養成了熬夜看書的老習慣,頭半夜在燈下讀書,待到下半夜熄了燈,雖然是困倦至極,可身體卻不聽半分使喚,一閉上眼,從前的那些過往舊事跟轉馬燈似的來回地在她眼面前晃悠,于是後半夜往往是枕着夜風竹聲輾轉反側,還沒等到恍惚入夢,就又見到窗外一線紅光,雞啼五更了。
如今接了公差,白日裏主客清吏司裏往來的人又多,事情又繁瑣,加上她才上手,應對不暇,于是把精力實打實的全用在了公事上。每日嘈嘈雜雜鬧嗡嗡下來,到了晚間,精神勁兒早耗得只剩下爬上床的力氣,哪裏還得什麽空閑每日間再将那些前程往事慢慢咀嚼一番?譬如,那日間乍然聽聞邱遠欽,心知總有一日會兩下遇到,竟然也無暇分神多想,只做個渾渾噩噩的,也不過是且顧當下,等事兒到了眼面前再說罷了。這大半個月,她倒是頭一沾床上的荞麥枕,就睡了個香甜,竟然是這幾年來從未有過的平和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