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相逢(一)
“這位兄臺,可否是身子不适?”不知何時身後有人,溫言開口問道。
聽聞此言,她如遭雷殛,慢慢轉回頭來,站在她身後的,不是她那溫文爾雅的夫婿還有誰人?邱遠欽正在五步之外,側身而立,細看之下那眉宇間還隐隐有一絲擔憂。果然如閨中傳言一般,邱二公子是個難得的翩翩君子。對旁的人無不止容有佳,真個是讓人如沐春風,楊柳拂面。
她不由低低輕聲一笑,垂了頭并不看向他,譏諷道:“區區在下微薄之軀,何勞邱大人動問。”
雖是她語出不遜,邱念欽卻脾氣甚好,面上并未現出惱怒顏色,反是上前幾步,側身坐下:“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兄臺似是孤身客居,更需好好愛護才是。”
蘇蕭心中本如萬箭攢心,對他這一番說教更是極其不屑,冷冷道:“邱大人果然是人中君子,一席話說得以德報怨,在下佩服得很。”
邱遠欽再是溫和,也聽出了言語中的譏諷之意。他并不知此人為何對自己如此厭煩,方才在席間,此人就一直冷顏相對,自己致酒,對方也全無反應,反而拂袖而去。此時邱遠欽并不是專程出來游賞夜景,原是因為在席中,杜士祯因着和小郁打賭,既又沒有牽馬,又沒有喚上小厮跟随,這天黑路遙,已去許久,也未見夫子廟的洪鐘之音響起,他心下有幾分擔心,因此上出門來打發杜家家仆點了火把,上山去尋找杜五。轉回來時,見院中園色甚好,雖無月色,卻有稀星,也別有一番韻味,不由信步閑游,未料見方才席間那人也在此處,屈坐在繡凳上,雙手撫胸,仿佛很有些不适。
他一片好心上前詢問,哪想到此人又言語相刺。
邱遠欽對此惡言惡語雖然不以為意,可心下畢竟有些詫異,仔細打量那人,卻面生得緊,他實在是想不起在哪裏得罪了面前的這位年少公子,遂拱手道:“在下可曾見過兄臺?在下乃蜀中人士,敢問兄臺尊號?現在何處高就?”
卻見那人依舊冷淡道:“在下不敢高攀邱大人,并未曾見過大人。”說罷冷冷一笑,極是不屑。既不回禮,竟是連姓名也不願多說。
邱遠欽當下也不知如何接話,心下再是詫異,也不好多問,只得苦笑道:“兄臺且在此處慢慢賞園景,在下告辭。”
說罷,轉身離開,寬袍輕袖,踏月渡雲,悠然而去。
待他走得遠了,蘇蕭才慢慢地擡起頭來,一雙秀目微紅,含了很久的珠淚霎時間一滾兒而出,方才她甚是用力克制,才忍住了不至于在那人面前失态。
她并無恨意,她只是心死如灰。
“咚———咚———咚———”不知何時,遠山之中,傳來了玉子山上夫子廟的黃鐘之聲,鐘聲低沉,蓋過了前樓的絲管幽咽,鐘聲震徹天際,想來是杜五已經上了玉子山頂了,原來離席竟已有一個多時辰。
她慢慢站起身來,擡起袖口拭了拭淚,摸摸自己冷透了的手臂,如今她孤身一人在黑夜的路上獨行,沒有光亮,沒有溫暖,沒有暖巢可栖,沒有人願意護得她周全。
茫然四顧,天地之大,唯剩她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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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雲散去,碧天清清,星點如沙,薄雲之間挂着半個透明的月芽。方才還晦暗無光的庭院,轉眼便銀光若傾,顯得越發靜谧安寧,真個是世間少有的玉宇無塵,銀河瀉影的良辰美景。
玉子山上的鐘聲透過月色自雲端遠遠而來,一道又一道的鐘聲在濯河面上回響飄蕩,綿長不絕。
蘇蕭靜默站了半晌,心上又是後悔又是凄涼,一來是方才之間,陡然見到那邱念欽,思緒翻湧,一時欠了思量,說了好些話,雖然逞了一時的口舌之快,說後卻暗暗自悔失言,二來她在閨中之時,原本盼着的不過是舉案齊眉和美平順,成就一段千古佳話,未承想時空鬥轉滄海桑田,現下竟然是這樣一番處境,實實地讓她心死如灰,心下倍感凄涼。
蘇蕭當下實在沒有精神氣力再去應付那花團錦簇的錦繡席面,杜士祯如今又那濯河那頭的玉子山上,看這敲鐘敲得比她還要凄涼的情形,怕是一宿都得蹲在那夫子廟的洪鐘之下與廟中的山猴為伴了。這倒正好免了一番應酬,她心中暗自慶幸不必再回到那花酒席面上,也不用再瞧見那人,便尋思着找條小道兒出了這樓院,坐了來時的那輛馱車,回了家去。
她順着小石子兒路往前走,穿過一道垂花門,面前卻是四層的賞花樓,那樓上悠悠地傳來絲竹之吟,笙簫之聲,原來那方庭閣是這座院子的側院,方才她順着的小徑,卻是圍着這院子走了一圈兒。她再順着石子兒路再往前走,面前卻只有一條回廊,竟是無路可走了,想來這道兒可是來的時候好尋,待到要出去卻是頗費腦筋的事兒,她四處張望,此地卻甚為寂靜,想找個下人來引個道兒竟然也找不到。
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卻聽見耳邊有個慈愛的聲音傳來:“咦,小蘇,你怎麽在這裏?”才說四下無人,通廊上不知何時卻站着個目光慈祥的尚書大人,抄着手笑吟吟地看着她。
陡然間聽那小蘇兩個字音兒,蘇蕭頓時覺得內心五髒均顫上了一顫,心中不由地暗暗叫苦,今日正是應了她從工部出來思量的那句話了——果然是早死早投胎麽。
先頭是撞上三喜,回頭居然又遇到了邱遠欽,三來呢,竟又碰上了這位尚書大人,看尚書大人那喜氣洋洋春風滿面的模樣,看來尚書夫人的愛子在山上敲寺鐘的事兒,他老人家定然還不知道呢,倘若是知道了,可不得在這園子裏演一出當庭訓子了麽。
她嘆一口氣,迎上前去,施禮道:“下官給大人請安。下官在這裏與同僚們賞秋景,下官上園子裏透一口氣,不想卻轉不回去了。”
杜尚書手裏依舊揣着一壺兒碧螺春,他撚了撚胡子,對她慈眉善目地笑道:“年輕人哪——就是好哪。”
蘇蕭一貫摸不準尚書大人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稍稍一想,估量着尚書大人這是在暗示自己行為不檢,徹夜達旦尋歡作樂了,忙解釋道:“下官正在此尋路,想是時候不早,也是到了回府的時辰了。”
杜尚書倒是一團和氣,不以為然,擺了擺手道:“年少風流麽,有什麽關系。”
蘇蕭不知如何對答,只好拱手默默側立,卻聽得尚書大人接着問道:“小蘇哪,你今夜是和哪些青年才俊把酒言歡呢?”
蘇蕭心中暗道不好,要是杜士祯的事兒被她一不小心捅了出來,那位大少爺可不知又要鬧出什麽幺蛾子了。當下便決定當瞞則瞞,于是只點出了丁惟等幾人的名姓,又緩緩地道:“在座的均是些飽讀詩書的士子,左不過是做些下棋撫琴賞秋吟詩的耍子,并不敢幹些有悖清譽,亂了章法的事兒來,還請尚書大人放心。”
杜尚書笑眯眯道:“放心,放心。”
蘇蕭也再無話可說,正打算告退,卻見杜尚書眼睛突然看向自己身後,拱手道:“老臣見過瑞親王殿下。”
今晚可真是委實熱鬧啊。
大名鼎鼎的望京樓果然是個是非之地,盡招了些達官顯貴天家貴胄在此醉紅倚綠。若是曉得這地兒暗中藏了這麽許多人物,就算将她打死了,她也不會來赴宴,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是赴宴,也再不肯在這園子裏沒頭蒼蠅似地胡亂走動了。
蘇蕭一面追悔莫及,一面忙轉了身,微微側身讓出一條道兒來,再規規矩矩跟在杜尚書後頭恭謹一拜:“禮部儀制清吏司主事蘇蕭給瑞親王殿下請安。”
瑞親王鄭溶不過剛過而立之年,上頭大皇子早夭,他雖說不是三位成年皇子中最年長的,卻甚是沉穩,他曾在三軍之中歷練了好幾年,又曾領着兵馬獨自駐守北地,捭阖縱橫,智取安陽,平定岳曲,禦敵于北方關隘之外,軍功赫赫。
這位瑞親王殿下不僅不好驕奢之物,據說竟是連着女色也一概不近,加上禦下又頗有手腕,因此上雖然領着戶部吏部的事兒,就單單說戶部吏部兩部上面,竟也對這位王爺的喜好一丁半點兒打聽不出來。
說起來,蘇蕭倒曾在杜士祯那裏聽過一則私底下悄悄流傳的逸聞。
兩年前,一位兩江巡撫一心想要巴結這位王爺,心裏算計着自古以來便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又是位年紀輕輕的王爺,任是如何無情,也繞不過一腔子柔情似水去。
于是這位巡撫大人便挖空心思在揚州搜羅了個一等一的瘦馬,放在府中用心□□了好幾個月,也是巡撫府金山銀水的水土養人,幾個月下來,那女孩子越發出落得傾城傾國,把個巡撫大人喜得,心道就算是一團冰還不得被捂成一江春水向東流了麽,于是萬事具備,只待眼巴巴兒地等着鄭溶巡訪兩江之機,好乘機獻上。
待到獻美的前一夜,巡撫大人卻突然想起一件讓人發愁的事兒來。美人兒是絕色不假,可這些貴胄親貴是何等眼光?必然見慣了美姬嬌娥的,未必會将如花美眷十分放在心上,因此巡撫大人靈機一動,假說轄內千裏桑樹甚是繁盛,趁着春日裏日頭甚好,便逗引着這位瑞親王往桑園去。
如此費盡周折地安排一番之後,又讓這絕世的美人兒特特地扮作了農家桑女模樣,待到鄭溶到來之時,在桑樹之下挽了桑籃子,手裏拈了那碧綠碧綠的桑葉,對着那年少的親王殿下輕輕掩唇一笑,一雙明目顧盼生輝,十指尖尖纖如嫩筍,好個絕世的西施兒,真是個荊釵素裙也掩不住的傾城之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