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相逢(二)
見此情形,瑞親王鄭溶心裏跟明鏡兒似的,焉會不知這位兩江巡撫的一番用意?當下倒也沒有言語什麽,爽利地将此女納入帳中。
自從鄭溶離了地界回了京,巡撫大人便日日在家裏等着,只盼自己升官的消息早些來。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三個月,都到了年底回京述職的日子,也沒等到半分消息。在巡撫大人回京述職之時,在京城榮親王的家宴上,榮親王鄭洺對衆人誇耀,說自己新近得了一位絕代美人,乘着酒興,當即就喚出一位美貌的姬妾出來侍酒。待看到這位榮親王口中所稱的愛妾時,巡撫大人當即吓出了一身冷汗,原來這位侍酒的美人不是別人,正是三個月前自己在桑園獻給瑞親王的那一個!
事後巡撫大人找人悄悄一打聽,這才知道他一心想巴結的那位王爺向來厭惡迎來送往的套路,榮親王殿下并不知道此女的來歷,已是那位王爺手下留情了。
一經此事,底下當差的一幹人等只敢越發老老實實地辦差,斷斷不敢打半點馬虎眼,更無人再敢動些亂七八糟的活絡腦筋,生怕馬屁拍錯了地方,直接拍到了這位王爺的馬蹄子上,平白給自己惹出禍事來。
杜五在講這段逸聞的時候,兩只腳跷在石桌上晃來晃去,搖着腦袋嘆息道:“你說這位三殿下是怎麽想的?放着白白的美人恩都不消受,可惜了了!若是換作是我,只管與那美人春宵苦短,□□秉燭,夏夜游園……”
蘇蕭倒是第一次見這位傳中不拘言笑的瑞親王,經歷過殺伐之人,自有一股子不怒自威的神情,這位王爺又向來自律,故而面上更顯得一副清冷之貌。蘇蕭心下忐忑,只敢偷眼一瞧,行罷了禮微微直起身子,垂手立在一旁。耳邊只聽見鄭溶緩緩說道:“近來,尚書大人很是辛苦了。”他說話較旁人稍慢一點,語調雖然溫和,但不由自主帶着幾分威嚴。
杜尚書拱手回道:“聖上萬壽,天下同慶,老臣斷不敢辭個人辛勞,唯有兢兢業業辦差,才不負多年皇恩。”
鄭溶點頭:“萬壽之節,瑣事繁雜,如此一切盡數托付給老大人了。”
杜尚書道:“老臣不敢觍顏居功,禮部上下俱是同心通力。”轉眼看到在一旁側立的蘇蕭,擡手指了一指她,對着鄭溶笑道:“王爺,蘇蕭乃我禮部新入的今科貢士,現下領着主事的職,辦差甚是勤勉。”
蘇蕭沒想到杜尚書會突然提及她,忙上前一步,再一次拱手參拜。
鄭溶這才看了她一眼,淡淡問道:“你叫蘇蕭?是哪個蕭字?”
蘇蕭聞聽此話,心下雖然覺得這話問得甚是突兀,卻也只好老老實實答道:“回王爺的話,是蕭關的蕭。”她兄長曾鎮守蕭關之外,所以她上京之後化名為蘇蕭,取了蕭關的蕭字,只為時時刻刻警醒自己。
她只低着頭,并不擡頭看人,低頭垂頸,宛若那夜月下的丹桂,自有一番清甜之氣,沁入心脾,那膚色若上好的羊脂白玉,輪廓和那晚卻真個是一模一樣。待到回話時,一雙妙目微微一擡,流光溢彩,竟然是天地失色,百媚頓生。
果然他并沒有眼花,她正是那日他在燕子塔上見到的人。
方才鄭溶正在與一幹人等閑話,卻聽見樓下傳來一段争執,他掀窗觀看,兩人在樓下說話,其中一個居然就是那日他在燕子塔中遇到的人,他以為是自己眼花,再一細看,另外一人卻是名列京城四公子的邱遠欽。
也不知為何,邱遠欽似乎得罪了她,被她一通伶牙俐齒的搶白了一通,真是半分顏面也不給。他暗暗失笑,自己如此貴重的身份,居然兩次偷聽了她的牆根。一個小女子,居然也來逛秦樓楚院,真是好大的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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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不知為何,瞧着邱遠欽離去,她卻呆呆地出了半日的神,仿佛被狠狠搶白的人不是邱遠欽卻是她自己。她在冷風中站立良久,才慢慢離開。身形寥寥,甚是可憐。
鄭溶站在高處,看着她圍着院子兜了一轉圈子也找不到出路,臉上帶着凄惶的神情,他遠遠地看着她,有一剎那的失神,仿佛看見了春日裏一樹爍爍其華的桃花,經了一夜的風狂雨驟,便可憐兮兮地做了花葉殘敗逐水而去,讓他心上不知為何就生出了幾分憐惜之意。
杜遠見他久久不語,想了一想,近前來在他的耳畔低語道:“王爺,那人是禮部儀制清吏司主事,蘇蕭。”
蘇蕭。
那日她報出的,仿佛正是這個名字。禮部儀制清吏司主事。還是個朝官。
他當下并未言語,只轉頭看了杜遠一眼。
原是他看錯了,竟然入朝為官又怎會是個女子?那人果然并不是女子,又或許——是個膽大包天的女子?
只聽杜遠接着說:“此人是今科才進的貢士,老臣瞧着他才學不錯,很是機敏,磨練一番,或許可擔大任。”
鄭溶也不置可否,半晌方才低低唔了一聲。
杜遠在心裏略一琢磨,旋即笑道:“殿下可要下去走走?老臣看着月色甚好,想給殿下讨個恩典,許老臣先行下去,賞一賞月色呢。”
見鄭溶未有言語,杜遠那只老狐貍就轉身下了西樓。哪日不好賞月,非得今兒去賞什麽月色?那老狐貍怕是覺得他多年未曾納過姬妾,如今是好上男色了罷。從來都是他看透他人的心思,今日卻不小心被人看穿了心思。
鄭溶緩緩跟下來,卻見她恭謹有禮,進退有度,說起來也不似閨閣之女的氣度。蕭關的蕭,這名字甚是大氣,帶着一派下馬草軍書,上馬擊狂胡的意境,蕭關瑟瑟,更不是尋常女子的做派了。
他心中暗暗有些失悔,自己竟然為了一個從六品的小官兒專程走下西樓一趟兒。果然是月色亂人心麽?他搖了搖頭,原是他多想了罷,一介女子怎敢冒名考學,在朝為官宦?
他心上再不疑有他,當下只淡淡道:“好好當差吧。”說罷,便轉身而去。
杜遠心下覺得此事甚是蹊跷,方才他見鄭溶遠遠看那蘇蕭的神情,平添着幾分平日間未曾見過的恍惚,仿佛是情動的樣子。他并不知鄭溶曾見過蘇蕭這一層事兒,只道是朝中好男風之風頗盛,蘇蕭又确實生了一副好貌容,雖然是個男兒,卻真個兒當得起春曉之色。殿下雖從未有過此類坊間豔聞,可一時兒轉了性也未可知。可讓他沒想到的是,他在前頭鋪好了路,殿下卻并對蘇蕭未動什麽別樣的心思,居然只問了個姓名便掉頭就走。
杜遠也是永定王一派的老人了,也沒有什麽忌諱不忌諱的,當下忙跟了上來,不由問道:“殿下,您這是……”
前頭的鄭溶卻神情淡然,道:“你方才不是說此人可堪大用麽,萬事留心着罷。”杜遠突然憶起方才和蘇蕭在一起的邱遠欽,心上頓然有幾分警醒,暗暗後悔失言,也是,這冷心冷面的殿下怎可會突然轉了性兒,好了男色?原來是自己想岔了道兒。等回去了便将蘇蕭好好放在身邊,暗中查一查她與那邱遠欽有何瓜葛關聯。
樓上一衆人等中有一位顧側,乃是衆官兒的頭兒,說起來此人也是奇人一個,簪纓世家出身,總角之年七步內詠荷為詩,拜在一代鴻儒門下,才學流風,更兼清貴異常,年紀輕輕便封了相,也是開朝以來的一大奇聞。
顧側從幼兒起便與鄭溶交好,久侯鄭溶不至,顧側此刻獨自撇了衆人,迎下樓前來,見鄭溶倒是神色如常,可後頭的杜遠卻是微微吃癟,他不知裏頭緣由,也未曾多問,只與在後的杜遠對視一眼,方随着鄭溶折回樓上去。
這頭蘇蕭并不知還有這些後話,只匆匆出得門來,卻不見原先的那駕馱車,怕是那車夫躲懶,早已回了城中。她暗嘆一聲,今兒自己的運道可真是背得如同玉子山上的那位敲鐘的杜五爺一般了。
正在這時,卻聽身後有人在後遠遠喊道:“蘇老弟!”
蘇蕭循聲望去,卻見是兵部主事劉許沉,同是今科的貢士,如今他在兵部上領着職,平日并不多見,蘇蕭與他不過幾面之緣,今兒大半是因為劉許沉要赴宴,她才應了杜士祯走這一趟,想着和兵部的人攀一下交情,也好打探打探幾年前的舊事。
沒想到在席上遇到了邱遠欽,她分寸大亂,卻是将正事抛在了腦後。這下倒是正好,趕巧兒遇到了劉許沉也要回城。
蘇蕭忙上前去,笑道:“小弟無回城之車馬,劉兄可否搭小弟一程?”
劉許沉身子探出車外,伸出手來拉了她一把,笑道:“正是看你張望,知你必然走了馬車,因此才高聲喚你呢。”
兩人分兩邊坐定,早有馬夫上前為兩人搭了車簾子,跳上車來,拉起缰繩,口中大聲一喝,于是前面那頭壯實油亮的馴騾甩了甩尾巴,慢悠悠地走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