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風波生(一)

隔日裏,旬休結束,蘇蕭照例去部裏。

由于先前那日玉蘭架下和三喜打了個照面,她心上總是有些忐忑,近來做事更格外的謹慎,處處留意,遇到候郎中時更是打疊起一萬分的小心,不求抓好拔尖,只求順順利利辦完差事,不給人抓着錯處。

禮部儀制清吏司郎中名叫候松,候松這人,素來便是一副陰沉沉的樣子,若是吩咐下屬官僚什麽差事,也是寡言得很,歷來不過是三五句話的功夫。

這位郎中大人唯一的嗜好是賞玩鼻煙壺兒,今兒是冬日寒釣,明兒是八仙過海,後兒又是三英戰呂布,坐在一個犄角旮旯的地兒,把玩一只鼻煙壺就能耗上一兩個時辰。部裏人人都道是候郎中大人風雅,可誰人知道,他坐在那裏一兩個時辰,心裏慢悠悠盤算着的,到底是些什麽?

今日裏,候松坐在窗邊,左手擱在梨花案桌上,漫不經心地盤着兩枚燈籠獅子頭,右手手心裏則攥了個精巧的鼻煙壺,上下摩挲着把玩,一雙綠豆似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兒,将那鼻煙壺對着日光細細地瞅,仿佛能将裏頭繪的魚戲蓮花看活了似的。

外頭,蘇蕭叩門:“侯大人。”

良久,侯松終于把目光從那支米粒大小的蓮花瓣上移動到門上,擡了擡下巴:“進來。”

蘇蕭跨進門來,拱手道:“前日裏,大人吩咐下官準備的東西,已經準備好了。”

侯松道:“可是對照清冊準備的?別待到內務府差人來取時,出些差三落四的岔子,到時候,本官可不好向上頭交代。”

蘇蕭回道:“下官已經一一查驗過了。就等着內務府派過來的人來取。”

侯松點頭,這廂那腦袋已經埋下去了,目光盯着手上的器物一錯不錯,口內道:“去罷。”

蘇蕭道:“下官告退。”

正往外走,卻聽侯松在後頭補了一句道:“蘇主事,你記得下午內務府來人的時候,把四對黃緞九龍曲柄蓋清點出來,一并讓他們帶過去。”

蘇蕭略一猶豫,回道:“大人,按舊制,黃緞九龍曲柄蓋需得大典前三日,方可交付內務府。”

侯松雙手抄在袖子裏,沖她搖搖腦袋:“無妨,咱們司一貫和內務府常來常往,提前交付些東西也是常有的事兒,你今日便将黃緞九龍曲柄蓋清點出來,臨到了三日,手忙腳亂的,若是忘了,可是砍頭的罪過了。”說罷,又低頭繼續把玩手中的器件兒。

蘇蕭知此事辦得不嚴謹,可架不住侯松拿着司裏的老例子來壓她,又見侯松并不再理會她,也只得告退出去。她前思後想,雖知此事不妥,卻也無法,只得便将四對黃緞九龍曲柄蓋一并清了出來,将所有的東西給內務府的人一一預備齊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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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之後,她正在公廊上,卻見侯郎中出門來沖她招手,待她揭了猩紅氈簾進得門去,只見堂屋裏面一位宮裏的公公坐在正當中。那公公身材矮小,面容陰郁,現下未到十一月,卻穿得極厚,身上裹着一件黑灰鼠的大毛兒褂子,雙手抄在身前,從腦門子到腳後跟,都透着一股子從棺材中爬出來的半腐的氣味,全身上下只唯有一雙眼透出了點活泛勁兒來。

那人耷拉着眼皮看了她一眼,拉長了聲音問:“你可是儀制清吏司主事蘇蕭?”

見她點頭,那人又慢吞吞問:“皇上萬壽節上的儀制用度之物,可是你前幾日清點備下的?”

蘇蕭丈二和尚摸不到頭:“的确是下官預備的。”

那人下巴朝她擡了一擡,道:“那四對黃緞九龍曲蓋,也是你備下的?”

她一聽這聲氣兒不對,心疑是出了什麽纰漏,忙打點起十二分的精神:“正是下官和宮裏的公公們交接的。不知公公為何有此一問?可是出了什麽事兒?”

那公公皮笑肉不笑地的看了她一眼:“嗬,蘇大人,您就別逗咱們內務府的人玩兒了吧?您給咱們內務府準備的四雙黃緞九龍曲柄蓋,三對可真真兒是咱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一點兒不差。可那第四對兒——”

他拖長了話音,尾音兒陡然拔高,将桌子下的一個箱子往前一踢,“勞煩您給掌掌眼,這可是一對兒紅羅柄蓋!蘇大人,這是皇上的萬壽,可不是親王皇子們的好日子,您差人給咱們內務府送個紅羅繡五龍曲柄蓋來,是個什麽意思呢?”

蘇蕭心知此事大不好,自己明明将四對黃緞九龍曲柄蓋全部交送了內務府,如何就出了岔子?她頭上頓時冒出一層薄汗,卻強自鎮定道:“下官可否借的紅羅繡五龍曲柄蓋一觀?”那公公朝着桌子上的盒子努了努嘴,譏諷道:“您老給好好看看吧!”

她走上前去,大着膽子翻看箱子裏頭的紅羅繡五龍曲柄蓋,她雖初到禮部,可公事上卻十分的勤勉,加上眼力又好,雖才三月功夫,那些存在庫裏的重要物什,都經了她兩三次的眼。現下這紅羅繡五龍曲柄蓋,她一眼看去,的确是十分眼熟。

見她翻撿仔細,旁邊的人眉頭一皺:“蘇大人您也不用查勘了,咱們內務府就算是認不得什麽是鳳凰什麽是麻雀,可黃緞九龍和紅羅五龍,咱家就算是化成灰了,也辨得一清二楚的。”

她往後退了一步,道:“公公莫急。幾日前交付儀制器物時,下官與內務府的公公們按着單子一一核實過了,那時除了下官,還有我禮部同僚王正思也是在場,斷不會出錯。若是公公不信,可叫王正思大人來,一問便知。”

內務府的那位公公正要發作,一直一聲不響的侯郎中此時卻道:“茲事體大,煩請黃公公稍候。”他喚來一個役從,将王正思叫了進來,如此這般說了一番,又道:“那日你可随着蘇主事一道交接了四對黃緞九龍曲柄蓋?”

說到四對黃緞九龍曲柄蓋時,侯松那音兒微微加重了些。

侯松心中明鏡兒似的,蘇蕭是杜遠那老狐貍橫着一杠子安□□來的。自己在這部裏時日最長,前年侍郎的缺空了出來,自己滿以為排輪子也該排到自己了,卻沒想到,杜遠卻在皇帝面前舉薦了那初來乍到的,姓楊的來做侍郎。而自己手頭的差事,杜遠是事無巨細均要過問,如今招呼也未打,就安插人手。

上次,這倒黴小子恰逢遇到了三喜過來送賀禮,雖不見得這小子當真聽到了什麽,可如今還是穩妥起見,設個小套子,雖說此時不好鬧出什麽大動靜,好歹也能給這小子提個醒,一來是籠絡些人心,二來也好好叫他知道,在這個地介兒上放老實着些。

王正思如何不知候郎中的一番暗示?忙道:“回禀郎中大人,那日,下官确實在場,也見到蘇大人和內務府的公公一一交接儀制用度之物。只是,下官記得蘇大人确實向內務府交付了黃緞九龍曲柄蓋等鹵薄之物,只是黃緞九龍曲柄蓋是封在箱子裏的,所以下官只見到了外箱,并未看到黃緞九龍曲柄蓋的實物。”

聽聞此言,蘇蕭心下一驚,沒想到同僚之間居然傾軋排擠至此。

那日內務府的人來時,蘇蕭知此事事關重大,萬不可出簍子,因此上也多留了個心眼,同內務府的人點數的時候,不僅将交接的冊子按項逐一地驗過,就叫上了司裏最和氣的王正思,幫她一路清點。當日為了避嫌,她每交付一樣器物,均開盒驗明,當初那最怕黃緞九龍曲柄蓋上的金鈴有些損傷,更是當場開箱仔細查驗,以免有禮部和內務府有磕碰損傷之争。如今這王正思卻一口咬定說沒見過黃緞九龍曲柄蓋的實物,實在是大出她的意料。

她不由氣問道:“王大人,我們明明一同開箱逐一查驗,今日當着候大人和內務府公公的面,你為何矢口否認?”

王正思正色道:“蘇大人,下官那日看你蘇大人事情繁瑣,與你一同核對,乃是出自下官的一片好心。至于黃緞九龍曲柄蓋的實物,下官确實沒有見過,蘇大人莫要心急之下,做出捏造言語的事情出來。”一席話竟将蘇蕭噎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上首之人見狀,極其不耐煩地撣了撣袖子,道:“蘇大人,咱們今兒來,不是為給蘇大人找麻煩的,煩請蘇大人将那一對兒黃緞九龍曲柄蓋給咱取出來,咱手上還有其他差事呢。”

取出來?如今庫裏面哪裏去找黃緞九龍曲柄蓋?明明是四對,如今卻嚷嚷說是少了一對,自己倒是上哪兒去給他變出一對來?丢了國之禮器,當定什麽罪?她耳邊又聽那尖細聲音不斷催促道:“蘇大人正經快去庫裏尋出東西,咱們也好向上面交差不是?”

蘇蕭已然知道這必然是個套兒,無論如何,現下只能硬生生頂着了,待見了尚書大人再謀劃辦法,于是便朗聲道:“公公,自我朝高祖得了天下,禦制天子用鹵薄儀仗,這四對兒黃緞九龍曲柄蓋乃是木質鎏金,上織彩雲與流雲火珠,一旁垂彩帶三尺五寸,三層垂檐各一尺一寸繡金龍九只,下墜金鈴十五只——公公,下官說得對是不對?”

上頭的人冷哼了一聲,道:“對又如何?不對又如何?”

蘇蕭道:“公公既然知道下官方才的形容并非虛言,便理應知道下官并不是頭腦渾噩之人,方才公公說內務府分得清楚黃緞九龍與紅羅五龍,下官雖只是一介小小的主事,可那黃緞九龍與紅羅五龍下官亦是能分得清清楚楚的,必不會弄錯。下官當日既将兒黃緞九龍曲柄蓋交與了內務府,如今公公命下官從何處再尋出一對來?”

那人皮笑肉不笑道:“蘇大人好一個伶牙俐齒!在咱家面前,蘇大人也莫要擺弄些書袋,咱內務府的人雖說不識字,卻知道皇上的事兒,是萬萬出不得差池的。大人既無法将黃緞九龍曲柄蓋交出來,必然不是弄丢,便是毀損了,眼下別無他法——來人啊!請蘇大人随咱們走一趟錦衣衛罷。”言下之意,竟是刑訊的口氣兒了。

正在這當兒,門吱呀一響,門外有人道:“黃公公,為了什麽事發這麽大脾氣啊?”杜尚書推門卻見蘇蕭也在屋裏,驚詫道:“小蘇,你不去辦差,在這裏同黃公公閑聊甚麽?”

侯松在一旁不緊不慢道:“并不是閑聊,大人,蘇蕭将萬壽節用的一對兒黃緞九龍曲柄蓋丢了,他既未将黃緞九龍曲柄蓋交付內務府又不肯去庫裏尋一尋,定是将禦用的東西毀損了。尚書大人,這事既然已出在咱們禮部,咱們在這個事情上,最好避避嫌,索性放手讓錦衣衛的人查一查也好。”

蘇蕭已知此事今日斷斷不可善了,一個箭步跨上去,道:“還請大人聽下官據實回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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