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風波生(二)

杜尚書尚未答話,卻見門外錦袍一現,一個挺拔的身影長身而立,還未等到蘇蕭看清來人模樣,屋裏衆人早已齊刷刷地跪了下去:“三殿下!”

蘇蕭急忙随衆人見禮,只覺一角織錦袍在面前一閃而過,那雲紋靴在自己面前似乎有半秒鐘的停留,恍神之間,那一角衣袍便從眼前掠去,頭頂上傳來瑞親王鄭溶的聲音:“我說怎麽禮部上下無人,原來都在這裏,”他擡眼斜觑了黃達一眼,“黃達,你這個總管不在內務府裏好好辦差,反而跑到禮部來躲清閑了?”

鄭溶在皇子們裏行三,皇長子不過在三歲上頭就夭折了,他上頭只有一個鄭洺年紀比他年長些,這位三殿下向來冷心冷面,不拘言笑,為人處事不知變通,毫不留情面,眼裏是最容不得事兒的,無論是前朝還是內宮,只要沾上了他三殿下的差事,人人都不由得要打點起百倍的精神頭兒,生怕一個不留神就撞到了這位閻王爺的手裏去了,恰好他又行三,可不正應了三殿宋帝的名號麽,故而一個閻羅宋帝的綽號在私底下不胫而走。

黃達本是鄭洺手下的人,素來有些怵面前的這位閻羅宋帝,當下也不敢起來,方才在蘇蕭等人面前的那一股子跋扈的勁兒立馬收拾得幹幹淨淨,只老老實實地陪笑道:“奴才不敢偷懶,實在是為着萬歲爺萬壽儀制之事出了些纰漏,這乃是眼下內務府上下最最要緊的差事,奴才不敢不存了十二分的小心,因此特上禮部來和蘇蕭蘇大人核對一二,還請王爺明鑒。”

“事關聖上萬壽?本王今兒正好遇上了,便聽一聽緣由,你且說來本王聽聽。”

見鄭溶發問,黃達心裏頭倒是暗暗有幾分得意,禮部現下正由着這瑞親王鄭溶掌管,如此差事上出了這樣的簍子,他倒是真想看看這位平日裏不拘言笑的冷面宋帝要如何發落手底下的人,于是不由地加油添醋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又道:“三殿下,這蘇蕭辦差實在是捅了婁子,幸好奴才手底下還有幾個見慣了場面的老人兒把着關,您老人家想想,萬壽節當日裏這東西跟在萬歲爺的禦駕後頭,若是為着這事兒惹得萬歲爺龍顏大怒,莫說不是咱們內務府幾個奴才擔待得起的,到時候只怕還要帶累了王爺您……”

黃達邊說邊往上偷瞧上頭的那位爺的臉色,前頭的話根兒還含在舌頭底下,錯眼卻看到上頭的鄭溶嘴角微微抿緊了些,明白再說下去自己也讨不到半分好處,忙噤聲侍立,再不敢出聲氣兒。

鄭溶眼光向下一掃,底下的人個個垂首低眉,屋子裏一片沉寂,無半點聲響,他手指輕輕撥了撥茶蓋,半晌方悠然道:“怎麽?方才內務府的人說了半晌了,禮部倒也不給本王一個解釋?還是說自己原曉得辦錯事了差事,沒人敢出來擔待着?”

見狀,黃達忙搶前一步陪笑道:“王爺息怒。咱們內務府和禮部在公事上素有往來,除開這位蘇大人,內務府與各位辦差的大人們打交道也不是頭一遭了。內務府不敢說禮部各位大人們的不是,只是方才蘇蕭蘇大人無論如何也不肯将黃緞九龍曲柄蓋交與奴才,奴才也不得不往更不得了的地方這麽一深想,黃緞九龍曲柄蓋已是有損!”

他又擡頭偷眼看了鄭溶一眼,見他并無怒容,于是再小心翼翼道:“若是黃緞九龍曲柄蓋有個什麽閃失,奴才光這麽一想啊,冷汗就直往下滴呢!王爺,奴才以為,蘇大人不肯去取黃緞九龍曲柄蓋,必然是心中有鬼或是已将禦用之物藏匿了起來,求王爺心疼心疼奴才,讓奴婢着人将此人鎖了,拿到錦衣衛,不出三日,必然能尋出黃緞九龍曲柄蓋的下落!”

一席話說得可謂是滴水不漏,鄭溶眼中透出一點點笑意,仿佛是對黃達的嘉許,他手指往下随意一點,恰好指了指蘇蕭:“蘇大人,黃公公對皇上一片忠心,辦差更是盡心盡力,你說黃公公方才講的可在理?你可願随他走一趟錦衣衛,讓他把這事兒查個水落石出?”

一旁的杜尚書聞言,不由急道:“殿下,還是讓老臣……”

求情的話才說了幾個字,已經被鄭溶揮手打斷,一雙星目只灼灼地看着蘇蕭,只待看她要如何應對。

經了方才的一陣慌亂,蘇蕭此時反倒是慢慢有了思緒,侯郎中一言不發,杜尚書顯然已是措手不及,她從黃達方才的話音兒倒也咂摸出了幾分意味,這可不就是針對自己的設好的一個局麽?什麽按老例辦差,什麽同僚幫忙清點核查,什麽并未開箱查驗,那黃緞九龍曲柄蓋估計早就被人掉包了,自己早将東西交給內務府,如今要自己從哪裏尋出一個禦用之物來?自己犯的錯哪裏是什麽拿錯了紅羅五龍曲柄蓋,真正的緣由怕是,那日裏一個不留神撞見了三喜罷?

她擡頭環顧四周一圈,頓時心知為何黃達要急忙忙帶自己走,他們原本估計要對付的只有杜尚書,沒承想發難之際突然卻撞上了鄭溶,他們怕是在這位三殿下面前露了馬腳,想是快些将她帶走,以免節外生枝罷?自己若真是進了錦衣衛的門,必然是一個有去無回,眼下能救自己性命的,恐怕也只有眼前的這一位了。

她将當日的事情如實禀告了一遍,又咬牙往下一跪道:“下官鬥膽,想請殿下随下官走一趟禮部的庫房,我禮部庫房向來嚴進嚴出,各門各庫的鑰匙,莫說是我小小一個主事,就算是尚書大人,也不是随意能取用的,更不用說夾帶禦用之物出庫了。若是當日下官并未将黃緞九龍曲柄蓋交付內務府,偌大一個黃緞九龍曲柄蓋豈可在我禮部庫房中無故消失?殿下若到禮部庫房一觀,即刻便知下官所言是否屬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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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溶聽罷一笑,只伸出一雙修長的手指,尚未言語,指尖上便帶出了微微的嘲諷,那手指慢慢叩在桌面上,滿屋子靜悄悄的,唯有手指叩在案桌上的聲音砰砰作響:“蘇大人,方才黃大人已說你或許将那黃緞九龍蓋藏匿了起來,既然你也知那庫房裏頭什麽也沒有,你倒要本王看些什麽呢?”

什麽也沒有?蘇蕭疑惑地擡起頭來,心中一霎間恍然大悟,她向上感激的一望,聲音也不由地輕快了起來,再也掩不住出谷的黃莺鳥兒般的清靈:“殿下放心,下官請殿下看的絕非只是空山無一物。”

鄭溶眼中透出一絲幾不可見的贊許,欣然起身:“難得蘇大人有如此雅興,那也請諸位大人陪本王一同走一趟罷!”

黃達與侯郎中對視一眼,不知蘇蕭怎敢請鄭溶前往庫房,就算那庫房裏沒有黃緞九龍曲柄蓋,也絕不能完全洗清蘇蕭的嫌疑,只是鄭溶話已至此,兩人雖心存疑窦,也不得不随鄭溶起身,一行人往禮部最後面的庫房而去。

進了庫房,蘇蕭囑人點起羊角燈,在牽頭引路,只見她并不朝着存放黃緞九龍曲柄蓋的方向走,反倒是徑直走到了另外一邊,侯郎中心中隐約不安,不由出言訓斥道:“蘇蕭,你不帶殿下去查看黃緞九龍曲柄蓋,卻為何要往這邊走?難不成這禮部的庫房是你家的後花園子,由着你想去哪裏便去哪裏?”随即搶一步上前,對鄭溶躬身道,“殿下,這小子怕是要耍弄咱們呢!王爺千金之體,豈可受此愚弄?庫房常年無人,蛛網塵土甚多,豈是王爺貴足可踏之地?還是請王爺回去罷,蘇蕭這便交由黃公公帶回錦衣衛,問他個失職犯上之罪!”

蘇蕭聞言,轉頭一笑,眼眸裏如同揉進了一把夏夜璀璨的星辰,光明坦蕩:“侯大人請稍安勿躁,下官是否有膽子戲弄王爺和各位大人,見過此物,便見分曉。”她又朝着杜尚書微微傾身道:“尚書大人,下官初到禮部儀制清吏司不過一月有餘,雖然也盡心勤勉于公,到底怕有疏漏之處,所以還有幾個問題,下官想請教尚書大人。”

“小蘇,你且講來。”

“大人,我禮部所存的親王所用儀制禮器是否共有八百四十二件?”

杜尚書微微一沉吟:“小蘇好記性,确有八百四十二件。”

“那親王各式典禮儀仗上所用的紅羅五龍曲柄蓋,可否為兩套四件?”

杜尚書一臉笑意:“一點不錯,确有兩套四件。”

蘇蕭回頭從仆役手中接過羊角燈,親自掌了燈請鄭溶往內走,一面走一面娓娓道來:“殿下請看,此處所存的,乃是親王服制衣冠一百六十件,此處所存的,乃是親王所用玉器兩百四十六件,那邊所存的乃是禮樂之器一百二十件。”

說罷,她的步子停在一方木架前,她伸手從仆役手中取來三把大小不一的鑰匙,将面前磊得齊齊整整的箱匣一一揭開,又舉起羊角燈恭請鄭溶近前一步:“殿下請看,這裏乃是我禮部奉旨所存的紅羅五龍曲柄蓋,兩套四件,均在此處。”

她不慌不忙地往下說去,“既然我禮部所存的四件紅羅五龍曲柄蓋完好無損地收藏于此,方才殿下在侯大人公房裏所見的器物豈可出自我禮部?”

她轉身過去,對着臉色大變的黃達道:“想當日,下官親手将黃緞九龍曲柄蓋交由內務府,今日裏,內務府卻攀誣下官當日交付的是紅羅五龍曲柄蓋,如此這般李代桃僵,移花接木的伎倆,如此大費周章,問罪于我禮部,恐怕正是因為黃緞九龍黃緞早已在內務府中或丢失或毀損,內務府為掩人耳目,混淆視聽,方才設下這一盤好局,将罪責全盤推到我禮部身上,自己倒是金蟬脫殼,撇了個幹幹淨淨呢!”

黃達倒未料到蘇蕭生了這樣一張伶牙俐齒的口舌,更未想到鄭溶會真的随蘇蕭去禮部庫房查驗曲柄蓋依仗,早就冷汗直冒,兩股戰戰,“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鄭溶背轉身去,雙手負于身後,道:“黃總管,雖然本王現下領着禮部上的職,卻不是公私不分的人,方才本王既然給了蘇蕭申辯的機會,自然也不會不讓你辯駁幾句。”他的語氣方才一直溫和,說到此處,卻不知為何讓人不由地覺出話頭中一寸寸冷下去的寒意:“本王就問你一句,方才本王所見的那一對兒紅羅五龍曲柄蓋到底從何而來?今兒個你便與本王好好說來聽聽。”

下頭的黃達哪裏還能說出半個字來?只知連連叩頭,連稱冤枉,又求鄭溶放他回內務府好好徹查一番。鄭溶哪能不知黃達所用的乃是內宮之中慣用的伎倆?若是今日放他脫身回了內務府,恐怕今天晚上,便有一個不知名姓的小太監小宮女做了上吊投井的冤魂了。

于是當即便沉下臉去:“既然失察,那何人給了你這樣的膽子明目張膽地到禮部來拿朝廷命官?滿口攀誣之言,私換國之重器,欺上罔下,污蔑朝廷命官,到底是個什麽罪名?本王今日怎可不将此事徹查個水落石出?來人哪!将這閹奴鎖了,送到刑部去,就說是本王的意思,請刑部的幾位大人,好好用心查一查此事,五日之內,本王親自往刑部一趟,本王倒要看看這些個下作之事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了結!”說罷,再未看下頭的黃達一眼,擡腿便走,衆人均噤聲無語,恭送鄭溶一行人出了禮部,認蹬上馬,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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