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芙蓉酥
這場變故可謂是電光火石之間便塵埃落定,衆人仿佛還未從方才的事情中回過神來,兩名王府侍衛便上前将鬼哭狼嚎的黃達架了出去。
目送鄭溶一行人遠去,蘇蕭這才覺察出雙手一片冷膩濕滑,有人在她肩頭上輕拍一下,唬得她猛然回神,轉頭一看,杜尚書神色頗有幾分凝重,只壓低了聲音道:“小蘇,這萬壽節的節骨眼上,須得要拿出十二分的謹慎才行啊!”
蘇蕭默默點了點頭,半晌方道:“今日若不是殿下提點,下官現下恐怕已經身在錦衣衛的刑房了。”
杜尚書道:“官場歷來變幻莫測,誰也難料下一刻的事兒,怕是黃達自己也沒料到,今日進了刑部大獄的反倒是他自己。方才雖然有殿下的提點,也幸虧你是個機靈人,才立馬想通了其中的纰漏,再一個是黃達他們必然是未承想到殿下今日會親自到禮部來,行事到底欠了點周全,若是他們事先疏通了咱們禮部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将黃緞九龍曲柄蓋偷偷藏匿下一對,今日之事怕是殿下也救不得你了。”
他見蘇蕭只是低着頭,沉吟了片刻,複又問道:“小蘇,你近來可是得罪了什麽要緊人物?”
蘇蕭心下已知此事必和榮王府上的三喜一事脫不了幹系,也知杜尚書與瑞親王鄭溶一派的關系非同尋常,哪裏還再敢對這件事情及提半個字?
她目光微微閃了閃,低下頭去,只得故作費力狀思索了半日,疑惑道:“下官在京師并無什麽家仇世恩,自從領了禮部的差事,越發連着門也出得少了,平日裏結交的,左不過是些士子文人,更不曾得罪過什麽人,今日之災,下官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惶恐萬分哪。”見她說得斬釘截鐵,杜遠也不便多問,暗暗揣測着這事兒怕是沖着禮部沖着自己來的,當下又多囑咐了蘇蕭幾句,方揣着他的寶貝紫砂小壺去了。
京城官場之中,你說什麽東西流傳得最快?自然是坊間流傳的各式各樣的小道消息,不單是文官,就連同武将,最擅長的功夫也是捕風捉影,口舌相争,搬弄是非,哪怕是一個沒影的事兒,不出幾日也能被描摹得活靈活現,端的是有鼻子有眼,更別說內務府總管黃達得罪了瑞親王,被直接關到了刑部大牢這樣的大事兒了。
幾日裏下來,蘇蕭與王旬那三進的小院子迎來送往了多少前來打聽消息的閑人,愁得蘇蕭不得不央王旬幫她請了幾日的年假,躲在家裏只推說是病了,幹脆閉門謝客,只求圖個清靜。
不日,刑部便傳來了消息,內務府那邊果然還是找了個替死鬼,一個小太監自己出來自首,說是自己由于平日間被打被罰,故而心存怨恨,這次便伺機将黃緞九龍曲柄蓋和宮中的一對紅羅五龍曲柄蓋相調換,以嫁禍掌管鹵薄儀制的首領太監,這幾日見事情鬧大了,內務府上下都在嚴查,那小太監自己便心怯了,到底熬不住了,便出來自首。興許是怕落不到個全屍,小太監在投案的當日夜裏,便一頭撞死在了刑部大牢的青石牆上,據刑部的衙役們說,那小太監的死狀及其慘烈,連腦漿都撞了出來,人人都說,這便是禍害他人的下場。
雖然找到了元兇,管着鹵薄儀制的首領太監還是受了牽連,直接被攆出宮去,而原先風光無比的內務府總管黃達則被撤職停俸,發配到宮裏最西側的一方偏殿去看門。
新上任的內務府總管姓張名德,是原先的副總管。蘇蕭回了禮部,在私底下悄悄一打聽,那新總管一直與黃達形同水火,至于是否和鄭溶一派有什麽牽連,便是不得而知了。
想起那日的事,蘇蕭暗暗後怕,當日裏黃達突然發難,鄭溶卻順勢而借事發作,一把抓住黃達的把柄,不過才三五日的時日,便将自己的人名正言順地扶到了內務府總管的位置上,這樣的人,不可謂手段不果決,心機不深沉。日後,自己必得萬事愈加小心,才是保全身家性命之上策。
蘇蕭病中,倒是有好幾撥兒人來探望,杜尚書家的寶貝公子自是不必說,自然是常來常往的,只是有一個人——兵部的劉許沉倒是讓她多出了幾分意外。
蘇蕭為着家世的緣故,一直想結交劉許沉,無奈他似乎并不太參加當下士子們最熱衷的各式雅談茶會,反倒是喜歡叫上幾個要好的武将去打馬圍獵,平素裏兩人難得見面,難得有攀交情的機會。
故而,那日間,當劉許沉并王旬兩個笑吟吟地挑開了她的門簾子,倒真是實實出乎她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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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兩人進來,蘇蕭忙從床上坐起來,打揖讓座,又喚來下人奉茶,只聽劉許沉笑道:“原說是家鄉托人寄了些糕點來,雖不值什麽,可我想着王兄必然也是許久沒有嘗到故裏的東西了,故而特地就包上了些給王兄送過來,結果才聽王兄說蘇老弟你病了,所以過來看看你,這是我和王兄家鄉特有的豆黃糕,蘇老弟,你也嘗嘗。”
王旬笑道:“我與劉兄原是同鄉,近日來公事繁忙,也沒顧得上去劉兄府上去拜訪,倒是劉兄你先來了。”
劉沉許亦笑道:“既是同鄉,咱們何必講這些虛禮?”他轉頭過來,關心道:“蘇老弟,方才王旬對我講了前幾日禮部的事情,唉,如今世道人心險惡,老弟你要多加當下哪!”
蘇蕭拱手道:“累劉兄費心了。好在一切現已水落石出,說起來,當日之事也不能全怪黃公公,只是那暗中掉包的小太監實在可惡,可此人又死得實在是……可嘆可嘆哪!”
三人感嘆了半晌,蘇蕭看着劉許沉桌子上的豆黃糕,心中突生一念,嘆了一口氣道:“看着劉兄帶來的豆黃糕,倒讓小弟不由想起小弟故園的芙蓉酥來了。”
劉沉許問道:“蘇老弟是何方人氏?”
蘇蕭道:“小弟本是江北人氏,可幼年卻随父母在蜀中度過,因而那蜀中也似小弟的故鄉一般,只是如今客居京師,轉眼便是三四年光景,不瞞劉兄說,小弟倒是真有些念想起蜀中的芙蓉酥。說起來,這芙蓉酥可不單單是一款吃食,背後往往藏着一樁樁的風流逸事呢!”
她這樣一說,兩人都來了興致,只聽她怎麽往下說。
只聽蘇蕭笑道:“我家鄉遍種芙蓉花,每逢春日裏芙蓉盛開的時候,滿城上下一片繁花似錦,”她眼前浮現出家鄉的盛景,在芙蓉盛放的時節,城中便如同蜀中最好的繡娘繡出的錦繡一般,仿佛那花朵兒是鋪天蓋地地從九天之上抖落下來,洋洋灑灑,萬花同放,一派嬌媚,張揚嚣張。
那時候,春光正好,楊柳依依,秋千架上,她羅衫輕軟,鬓間簪上一朵最最嬌嫩的芙蓉花,那清脆的笑聲随着蕩起的秋千架直直飛到了天際。
“那芙蓉花遍開在錦官城的大街小巷,依小弟看來,此等繁盛之景,”她輕聲一笑,“可比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景象也要強上幾分呢!”
劉許沉點頭道:“蘇老弟這芙蓉花兒的掌故,我倒是頭一回聽說,不過,想來蜀中自古來,便是天府富庶之地,向來少兵馬之災,積年繁華,我等也是早有耳聞的。”
蘇蕭接着又道:“每逢芙蓉花兒遍開之際,城中妙齡少女便用纖纖素手,将那開到極盛的芙蓉花采摘下來,親手制成核桃仁兒大小的芙蓉酥,再裝進親手繡好的香囊中,送與心中的潘郎,若是哪家的少年郎在這個時候收到的芙蓉酥最多,可要得旁人羨煞許久呢!”
劉許沉拍手笑道:“相必當年,蘇老弟在蜀中的時候,側帽風前花滿路,陌上少年足風流,怕是送你芙蓉酥的姑娘也是多不勝舉罷!”
蘇蕭也笑道:“劉兄莫要取笑小弟了,小弟離家時候,不過十六七歲,哪裏有福氣就得了什麽妙齡閨秀的青眼了,不過是家中的姊姊們為了哄我,草草做了兩個打發我罷了!”
那時候,她也曾懷着女兒心事做過芙蓉酥,偷偷托兄長帶與那人,只不過往事不可追,如今早已是青山依舊,物是人非了。
她又道:“小弟不才,不過城中倒真有幾位頗負才名的公子,那時節出門時,白馬斜帽,擲果盈車,讓小弟好不羨慕呢。”
她說到此處,卻突然戛然而止,兩人正聽得津津有味,忙催問她當中有哪些風流才子,蘇蕭一笑,方緩緩道:“蜀中楊家唐家那些世家子弟自不必說,小弟倒是記得,其中卻有一位,人品姿容極為出衆,乃是蘇家的一位公子,那蘇二公子十二歲所作的詩作便在蜀中流傳,世人皆說,蘇公子的詩才比當初七步成詩的曹子建也差不到那裏去。可惜的是,那蘇家後來不知犯了什麽錯處,一夜之間便被抄家,後來,這位蘇二公子也不知所終了。”
劉沉許思索道:“蜀中蘇家?莫不是四年前因為軍饷被抄家的那一個?”
蘇蕭放在桌子下的手慢慢地握緊,只垂下眼睛,點頭道:“說起來,我家與他家還算是沾了點遠房親,後來只聽說他家被抄了,蘇家老爺子也死在了獄中,所犯何事倒真是不甚清楚。只是小弟曾跟着家父拜訪過蘇老爺子,那蘇家二公子确是人中龍鳳,現下不知所終,真是讓人扼腕嘆息呢。”
劉許沉道:“必是因軍饷而抄家的蘇家無疑了。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在兵部倒還聽人說起過,這個案子說起來也真有幾分蹊跷,雖說當年有人言之鑿鑿地說蘇家貪污軍饷,人證物證俱全,可抄來檢去,最後到底也沒能找出那筆軍饷的下落。”
蘇蕭猛然擡頭:“當年的那筆軍饷,一直沒有找到麽?”
劉許沉道:“就是因為那軍饷沒找到,故而這事情到最後也不了了之。蘇家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沒有滿門抄斬。你方才說的蘇二公子,說起來和這事情倒也有幾分關系,當年,他在獄中用血就手,寫下萬言書,托人輾轉從蜀中送到京城,萬歲雖盛怒,可因為那萬言書,到底還是對蘇家動了幾分恻隐之心,只将蘇府成年男丁問罪,可府中的弱女婦孺到底還是撿回了一條命。這也可見方才蘇老弟所言不虛,那蘇家公子若不是才高八鬥,怎麽一篇萬言書就能讓萬歲動了恻隐之心呢?”
說到此處,三人都唏噓不已,蘇蕭心中早已痛到極致,家事由旁人這樣閑閑說來,自己卻還要裝得雲淡風輕。她今日才知,原來自己能夠活下來,全靠了阿兄在獄中以血寫就,字字泣血的萬言書。
只是,今日她确認了那軍饷之事果然事出蹊跷,也算是小有收獲,她知此時再追問下去,必會讓人起疑,只得強笑道:“都是小弟的不是,原說要講些風流逸事,卻說起這樣的感慨之事,小弟以茶代酒,向兩位賠罪了。”端起茶一飲而盡,又與兩人扯了些閑篇,就此将此事撂下不再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