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寒階雪
方才的情形實在是太過讓人驚詫,在這內宮之中,居然會有女子假扮成太監!她仿佛嗅到了一股子陰謀的氣味,她努力讓自己的頭腦慢慢地冷靜了下來,現下瑞親王全權掌管着萬壽節的差事,這麽說起來,那假扮成太監的女子,必然第一個就要瞞着瑞親王鄭溶,在廣安門前瑞親王說什麽來着?這批小太監乃是預備着在萬壽節上頭侍宴的!如此說來——她不敢深想下去,怕是在萬壽節的禦宴上頭,會發生什麽讓瑞親王措手不及的事兒罷?
自從經了禮部那事兒之後,蘇蕭萬事十分的謹慎,這麽稍稍一揣測,只覺宮中水深萬丈,心中忐忑不安,她一時不願多想只盼自己腳下步子再快一些,早些跨出這些個是非之地,可……那日禮部的事兒卻陡然浮上心頭。
那日,她跪在下頭,眼前一閃而過他的雲紋靴,那一角衣袍從眼前掠去,他坐在上首,除了撲着窗棂子的嘩啦啦的風聲,滿屋子的人,更無半點聲響。
她已是有些走投無路的意味,雖然明知他千金之體,怎可屈尊去庫房一探究竟,她還是咬了牙求他道:“下官鬥膽,想請殿下随下官走一趟禮部的庫房,即刻便知下官所言是否屬實。”
他卻并未像她原本想的那般,直接讓人将她架了出去,反而用手指漫不經心地叩在案桌上,再不動聲色地提點她:“蘇大人,既然你也知那庫房裏頭什麽也沒有,你倒要本王去看些什麽呢?”
一語驚醒當局人。
她呆呆地看着他的手指,突然恍然大悟,深深拜謝下去:“殿下放心,下官請殿下看的,絕非只是空山無一物。”她擡頭,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那一閃而過的贊許。
若是,那日他沒有恰好到禮部,說不定她已經身陷囫囵,或許已屈打成招,再或許已命喪黃泉。她可以萬事求自保,可分明心中已有疑慮,卻不能視作不見,不能不報他那一回的援手之恩。想到此,蘇蕭掉頭往回走,急急追趕了幾步,只見前面那人并沒有離去,修長的手指正攀上石徑旁斜逸而出的一株瓊花,她一步步慢慢走上前去,在他身後道:“還請殿下恕罪……方才下官心中有一點疑惑,可否借一步說話?”
鄭溶早已看出事有蹊跷,只是方才蘇蕭眼神閃爍,言語含糊,他不想強逼她說出什麽訛哄之語,便許她去了,此時見她去而複返,他随手放開那樹枝,剎時間滿樹的瓊花素雪簌簌落下,一時間浮玉飛瓊,紛紛揚揚,他心中卻是有了幾分說不出的喜悅,低頭溫和道:“蘇大人有話請盡管直言。”
蘇蕭拱身道:“有一事下官雖然不敢十分篤定,可既然殿下命下官一同查驗侍奉晚宴的內侍,下官既然覺察事情有離奇之處,就不敢不将眼中所見,心中所惑對殿下和盤托出,否則下官難以自安。”
見鄭溶點頭,她深吸一口氣,道:“下官懷疑,方才的那一群內侍中,并非全然是……”她微微紅了臉,“并非全然是淨了身的男子。”
鄭溶一愣,目光炯炯道:“你的意思是其中有假太監?有沒有淨身的男子混入其中?”
蘇蕭搖頭道:“下官的意思是,那些太監中或許混進了一個女子。”
鄭溶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的眼睛,語氣中有一點不可置信:“什麽?女子?”
蘇蕭點頭:“下官認為,此人不僅是個女子,而且極有可能是一名出自南地戲班的優伶。” 看到那群太監時,她一眼就覺察出其中有個小太監的古怪之處,再細看之下,她雖然不敢十分斷言那小太監的身份,可也能猜得□□不離開十。
聽她這麽一說,鄭溶心中疑惑漸深:“蘇大人,此話何以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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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蕭道:“殿下可知南地戲班裏的坤生麽?”
見鄭溶搖頭,蘇蕭細細解釋道:“在戲班裏,除了有讓男子扮作旦角的乾旦,也有讓女孩子扮作生角的坤生。通常這種女扮男裝的坤生在南地較為常見,南地女眷衆多的望族,家中都會備有這類家養的戲班,以供家中女眷日常娛樂之需。可是女子扮作男子,到底在身高上不如尋常男子,所以那些扮作坤生的女孩子往往會穿一種靴子以增加身高,此靴名喚登雲靴,比平常的靴子要高上三寸,若是沒有兩三年功力,穿上登雲靴別說如履平地,就算是站立片刻也難以堅持。方才下官發現太監中有一人,身量不高,腳下穿的正是一雙登雲靴。殿下請看,這石徑雪水初融,甚是濕滑,她随着衆人轉身行走時,步伐輕快,下腳卻十分的穩當,所以下官懷疑那人不僅是個女子,還是個來自南地戲班的坤生。”
鄭溶聽她說完,注視她的目光卻讓人極是捉摸不定,半晌方不以為然地笑道:“蘇大人所說的不是沒有幾分道理,可惜僅憑這一點,蘇大人如何便可斷定此人是個女子?未免太武斷了罷?本王僅憑一雙鞋,便要插手內務府的些小之事,到底是有些不妥。”
蘇蕭急道:“殿下,女子要扮作男子,身姿形态談吐舉止,多少會有些破綻。”
鄭溶嘴角慢慢爬上一絲笑容:“身姿形态談吐舉止?到底如何不同?”
“若是一個女子要扮作男子,無論模拟得如何相似,若是旁人仔細觀察,還是能察覺出一些差異。方才下官心存疑慮,故而特別留心,那小太監衣服腰部尤為寬松,下官以為正因為她是南地女子,身形不僅比普通男子嬌小得多,更是由于她常年在戲班練功的緣故,身形比一般的女子更為纖細柔韌,所以那衣服的腰部才會顯得如此寬松。另外那小太監轉身時,用手指輕輕擦了擦在眉毛上殘留的冰渣,殿下您想想,十六七歲正最是毛躁不過的年紀,他們又俱都是做粗活做慣了的,哪個不是胡亂用袖口抹兩下便了事?怎麽會并起兩只手指來細細擦拭?因此下官雖不敢十分斷言那人必為女子,可卻不得不提請殿下多加留心才是。”
聽她說完,鄭溶不動聲色地瞟了瞟她的衣袍腰身之處,終于輕輕笑道:“蘇大人不僅觀察細致入微,秋毫可辨,更難得的是蘇大人懂得如此之多,可見天下處處皆是學問,連着女扮男裝的事兒,也有如此多的講究。”
蘇蕭看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腰身處打量,心下兀然一驚,暗暗自悔失言,只怪自己一時情急之下,居然在這瑞親王面前說了大實話,忙低頭道:“殿下謬贊了,方才不過是下官的胡亂猜測,妄言幾句而已。”
鄭溶微笑道:“什麽妄言,此人當然要多加留心。”他慢慢收起笑容,微微斂住眼眸中的淩厲光芒,“你說得很對,歷朝歷代太監作假,無不是與宮闱秘聞,穢亂之事牽扯不清,沒人會特別留意到女子這一層上頭去。”
他忽而轉頭,方才的那條橫枝上頭沉沉的積雪已經抖落,卻見那枝頭上迎風綻放着一簇雪白的梅花,香蕊嬌豔,幽香浮動,她站在樹下,眉眼異常的柔和,在天地之間,仿佛唯剩下她煙墨似的盈盈眉眼。
他之前怎麽能疑心她是男子呢?那一雙拂雲眉不描黛而自翠,一瓣櫻唇不點品而自紅,又怎麽會是個男子呢?方才她不避身份直言不諱,一時間他心內異常柔軟,仿佛之前那些莫名的情愫找到了湧動而出的方向,他擡手便将那一株梅香攀折了下來,再遞到她手中:“本王瞧着這臘梅開得極好極盛,本王将此花賜與你,多謝蘇大人的提點之意。”說罷,悠然轉身而去,蘇蕭一時呆立在原地,目送他半幅衣袖慢慢隐在冬日的暮色之中。
暮色漸濃,月華初升,鄭溶斜靠在一個半舊的金線掐邊團龍背枕上,阖眼不語,案上燃着一支寧神香,随風搖影,青煙氤氲中,他的神色越發喜怒難辨。
下頭的內務府大總管張德正在回話:“殿下叫奴才去查的那個小子叫小雙子,是今年立冬前後進的宮,人才兒拔尖,眼明手快,奴才見那孩子腦子還算是夠用,已将他放在身邊有小半個月了,這不恰逢遇上了萬壽節的好事兒,奴才就将他撥到前頭兒去,想着讓他去伺候伺候晚宴。”
半晌,鄭溶方睜眼冷笑道:“那孩子腦子确實夠用,不過本王看你現下的腦子倒是有些不夠用了。明明是個女子,你将她留在身邊半個月,居然沒看出半分端倪。”
張德聽聞此話,實實一驚,不禁失聲道:“小雙子怎麽會是個女的?”
鄭溶眉間掩飾不住陡然而生的隐怒:“連是男是女都沒弄明白,家世來歷必然更是一無所知,便敢将人往萬歲面前推?別人已将刀子神不知鬼不覺擱在本王枕頭底下了,你倒有臉反過來問本王那人為何是個女子?”
他自成年以來,甚少動氣,即便是懲戒極重之時,往往也只是輕描淡寫的兩三句,現下卻動了這樣大的火氣,實在是讓一旁的顧側也有些出乎意料,忙在一旁勸解道:“殿下且息怒,幸而咱們及時發現了,倒也不失一個以彼治彼,将計就計的機會。”
鄭溶冷道:“頭次是禮部的東西被掉包了,這次換做是內宮裏的人被掉包了,前後兩次哪一次是咱們事先發現的?且不說那女子的背後有什麽其他算計,單單是內侍居然變成了女子這一樣,這風聲要是走漏了一星半點,到底內務府是個什麽擔當?更遑論這事兒出在萬壽節的當兒上了,那小雙子只消在萬壽節上丢個破綻,在萬歲面前在百官面前自揭身份,再順便把禮部的人牽扯進來,這裏頭的內務府,外頭的禮部,那些臺谏們能放過哪一個?哼,好一個四兩撥千金的手段!倒是個一石雙鳥,一箭雙雕的好計謀!既無傷大雅,又能不費吹灰之力便将內務府和禮部通通耍弄個灰頭土臉。”他冷眼瞧下去:“若是真的出了事兒,你張德別說是大總管的位置,怕是自己的腦袋,都未必能保得住。”一席話說得下頭的張德冷汗連連,不住叩頭。
顧側疑道:“這女子是立冬前後進的宮,那時候內務府還在黃達手上,這其中怕是還有些不為人知的緣由。”
鄭溶道:“秋日間我接了萬壽節差事,立冬前後他們便特地将一個遠在千裏之外的南地女子冒名送到宮中來,必然已将前後事宜打點得幹幹淨淨了。現在斷然是查不出那小雙子的來歷了,更別說能撬開那小雙子的嘴巴了,她必然已知入得了宮中便是死路一條。”随即冷聲吩咐道,“張德,這兩日你派人将那個小雙子看緊了,看她與哪裏的人接頭,記住萬不可打草驚蛇。再派人去好生查一查小雙子在京城裏還有什麽相識的人,打哪個地方入宮的,中途都有哪些個人接手,務必越細越好。”
眼瞧着張德領命去了,顧側才皺眉道:“殿下,按理說張德半月都沒看出小雙子的問題,為何那蘇蕭一眼就看出了小雙子是女子?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麽門道罷?”
鄭溶唇角輕輕挑起:“門道啊?怕是心有戚戚焉罷。”
顧側一時沒聽清:“什麽?”
鄭溶眉峰幾不可見地輕輕一揚,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方才說顧卿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