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嚴相逼
是夜,大雨滂沱,雷電交加,瓢潑大的雨豆子夾雜着亮晃晃的閃電當空劈下,雨針密密地織透了整個天幕,一道閃電淩空直下,一時間屋子裏恍若白日,映得內務府新任的大總管張德那張半笑不笑的臉溝壑畢現,明暗分明,更顯出平日間少見的兇狠尖刻。
外頭的兩個小太監攏着手縮着脖子,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說來也見鬼了,這冬日裏居然下起怎麽大的雨來了,你說怪不怪?”
“可不是麽!打我從娘胎裏出來,就沒見過這麽怪的天氣!明兒可就是萬壽節了,可不是要出點什麽怪事兒啊?”
張德的心腹小順子正準備掀了門簾子往裏頭走,冷不防地聽到他們的話,當即咚地沉下臉去:“你們兩個小兔崽子,少蹲在這裏亂嚼舌根兒,我可告訴你們,這兩天大總管心氣兒不順,你們都給我仔細着點!”
他撐着的一把油紙傘被雨水澆得透濕,雨水白線似的從傘沿邊兒流下來,饒是那油紙傘又闊又結實,走來之時亦是被陣陣狂風吹得不時翻起,将那小順子的身上也澆濕了大半。
左手邊的小太監乃是頭年進的宮,倒是有幾分眼色,忙湊上來接過小順子手中的油紙傘,谄媚道:“順公公,您老說這裏頭是怎麽回事兒?聽聲氣兒,倒是像跟在大總管身邊的小雙子,您老看這外頭又是雨又是雷的,裏頭還一直鬼哭狼嚎的,聽着就怪滲人的。”
小順子斜着眼睛看他一眼,翹起蘭花指直戳到的他腦門子當中,尖着嗓子道:“你們兩個第一天進宮?宮裏頭的規矩懂是不懂?該你問的才問,不該問的不該看的不該聽的,都給我把自己的耳朵嘴巴眼睛好生管好了才是正經!滲人?等哪日把你們兩個小兔崽子弄進去嘗嘗滋味兒,你才曉得什麽叫滲人呢!”
說罷徑直打了簾子進去,只見裏頭兩個鐵實高壯的太監站在一旁,手邊一溜排着浸了鹽水的鞭子,炭爐子上燒得通紅的火鉗,小順子眼光偷偷地掃了一眼,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可心裏卻又暗暗覺得說不出的解氣快活,這小雙子一來就搶了自己的風頭,這下可算是遭報應了。
當中的小雙子被高高吊了起來,臉上分不清是血水還是汗水,濕透了的發絲黏膩地貼在臉上,一绺一绺地将她半個青白色的臉都蓋住了,身上的衣服早就破爛不堪,手臂上後背上傷處皮肉外翻,深可見骨,很是駭人。看來進了這裏,她沒少吃苦頭,如今瞧着那神情,怕是只剩下一口氣了。
張德朝着一旁努了努嘴,旁邊的一個太監随即端進來一盆鹽水,這盆鹽水在外頭放了小半個時辰的,裏頭已經結了好些碎冰渣子,那太監端着盆子将水朝着那小雙子從頭至下地潑過去,只聽得一聲撕心裂肺地慘叫,當中的人狠命一掙,連帶得手腳上的鐵鏈一陣刺啦啦作響,可畢竟一日一夜的拷打下來,人早已是強弩之末,沒有什麽氣力了,不過是掙了一掙便如同散了骨頭架子似地,軟軟地垂下了頭。小順子心下咯噔一下,再也不敢多看,快步走到張德跟前,湊近了張德的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
聽了小順子的話,張德的眉毛終于慢慢松了下來,他轉身坐在椅子上,一雙眼睛只落在自己的那保養得極好的手指甲上,摩挲了許久,方開口問道:“小雙子——喔不,小雙姑娘,咱家再問你一次,昨日夜裏找你的那榮親王府上的侍衛,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麽?”
當中的那人恍若未聞,半點反應也無。
張德冷冷一笑,道:“問了這一天一夜了,姑娘是半句話也沒有。想必姑娘也是個自有主意的,是想着咬着牙熬一熬,早死早投胎了罷。也好,姑娘一心要尋死,別說是我,就算是閻羅王也不攔着。只是姑娘可曾還記得,當日到京城的時候,姑娘可還随身帶着一個人呢。”
聽聞此話,當中的那人仿佛活了過來一般,猛然擡頭,耳邊只聽得張德搖頭道:“據說這人可是姑娘在這世上唯一的妹子罷?姑娘怕她出事兒,在去王府之前早早兒地就将她安頓在郊外的靜安庵中,讓她一輩子不入紅塵,這人怕是榮親王殿下也是不知道的罷?”
小雙只一雙血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張德,仿佛要将他整個兒吞了下去一般。
“那孩子叫什麽名兒?喔,是叫小玉罷?姑娘長得眉清目秀,姑娘的妹妹自然也差不到哪兒去。姑娘一心尋死,只是小玉不過才□□歲的年齡,唉,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家,怎麽就能就當了姑子呢?咱家可知道這世上有不少好去處呢,可都比那靜安庵強多了。等姑娘奔了黃泉陰臺,咱家自然給小玉妹子安排安排,下些力氣調理得好了,到時候咱家得了銀子,你妹子她得了趣兒,怕是一輩子都離不開男人那物件了呢!”張德往前湊了一湊,陰測測笑道,“咱家只不過提醒姑娘一句,到了地底下過奈何橋的時候,姑娘可千萬別喝那碗孟婆湯,就在地底下睜大眼睛好生瞧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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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雙悚然一驚,那些□□的場景如同刀子一般割在她的心口上。小玉,她的妹妹小玉!她自己便是一時糊塗,上了那男人的當,成日間為他神魂颠倒,只記得他春帳暖塌間的溫言軟語,耳鬓厮磨時的鴛誓鴦盟,從此唱戲難安心,看山山成了他,觀水水也成了他,戲文上那些多情柔媚的句子,一句句一腔腔仿佛唱的都是她滿腔的心事。聽說他來了京城,成了大官,她千裏迢迢上京來尋他,只求再見他一面,問他一句,當初為什麽濃情蜜意,又為什麽突然不辭而別?他已經忘了她麽?忘了桃樹下的小雙了麽?
她日日在他的府門前徘徊,可是他如今已是高門顯第,哪裏那麽容易見着?多日焦心的等待,卻還是沒能見上他一面。終于有一日有一頂軟轎在她身邊停了下來,有一位三十來歲的貴公子掀了轎簾子,笑眯眯地對她說:“姑娘,你是想見楊侍郎麽?我或許能幫一幫你,你可要跟我走?”
她已是走投無路,只渾渾噩噩地跟着那頂轎子,便進了王府。原來那好脾氣的貴公子居然是王府的王爺,他給她吃的,給她穿的,還派人教她禮儀規矩。她感激他,原來并不是人人都看不起她這樣的人,這人世間還是有好心人的。
有一天,王爺微笑着對她說:“小雙,你進宮罷,等你見着了皇上的時候,你就告訴皇上,你喜歡禮部的楊侍郎,皇上是個心善的人,他會成全你的。皇上說的話,楊侍郎不敢不聽,他必然會八擡大轎将你擡進府內,做他的夫人。”
做他的夫人,日日夜夜能看到他,同他永遠在一起。小雙擡起頭來,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看着王爺,用力點頭,好,只要能和楊郎在一起,我什麽都願意。
王爺伸手摸摸她羸弱的肩膀:“小雙,你長得這樣好,若是以宮女身份入宮,一不小心便是皇上的人了,所以你只能扮作太監。記住了,進了宮去你對誰也不能說這件事,我會為你選一個好的時機,到時候你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兒去求皇上,你想想皇上心腸那麽好,必然會成全你的好姻緣。”
小雙點頭,好的,您放心,我什麽都不會說,死都不會說。我要和楊郎生生世世在一起。
入宮前她最後一次去看小玉,小玉拉着她的袖子道:“姊姊,你要去哪裏?你帶小玉走好不好?”
她蹲身下來,摸了摸小玉的頭發:“小玉,你留在這裏好不好?”
小玉搖頭:“不,我想跟姊姊在一起。”
她擡頭望天,天際間一片晦暗,她苦笑:“姊姊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
她離開時,那孩子異常乖巧異常沉默地站在庵門口,一雙眼睛裏蓄滿淚水,卻拼了命不讓它掉下來,反反複複只有一句話:“姊姊,我乖乖的聽話,你可要早些來接我啊!”小玉,小玉。她自己已知道此生身陷泥潭,唯一不過指望的是小玉這一輩子能平安度日罷了。她不是孑然一身,她還有小玉要護衛要周全,否則她有何面目去見九泉之下的爹娘?
楊郎,或許這人世間并沒有給我一條生路可走,或許就連你都沒有給我一條生路可走。我實在是太累太累了,我已經堅持到了最後,已經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我沒辦法再堅持下去,我可以不要命,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這樣糟蹋小玉。
或許這輩子,我再也沒辦法再見你一面了,或許這便是我的命。我們的命。
我已認命,你和我本來就是雲泥之別,一切的一切,原來都是我一個人的妄想和癡念。
小雙閉上眼睛,春風柔軟如絲,她羞澀地站在一樹夭夭其華的桃花下,那人青色的衣袖不過離她一步之遙。
他擡起手來,輕輕地掠了掠她烏亮美麗的頭發,低聲道:“人面桃花相映紅。”
她的發絲撓在頸間,如柳絮般癢癢的。她終于敢大着膽子,擡頭去仰望他,只見他對着她溫和地微笑,從此她便再沒有從那溫暖的笑容中走出來過。
小雙慢慢地擡起頭來,眼中的期冀一點點的熄滅下去,再無半點光芒,每一個字都如同沁了血珠子似的:“好,我都告訴你們,你們放了小玉。”
那日,他那青色的衣袖上繡着的花紋可真好看呢。她一輩子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