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夜探病
入夜,春雪初融,尚還是春寒料峭,對面的春風樓也漸漸的歇了歌舞之聲,夜宴已散,想必大多數客人已是醉卧美人膝,只念溫柔鄉。鄭溶坐在圈椅上,揉了揉額頭,一旁的文九道:“殿下還是早些歇下罷,明兒一早還要趕早出發呢。”
鄭溶道:“文九,本王還有一樁事情交與你辦。今兒晚間的春風樓裏頭的那支商隊帶頭的那個姓餘,席間他說十萬擔大米,你去查一查,在昌安到底是誰有那麽大膽子敢接這個手。另外再仔細查一查這姓餘的底細,低調行事,萬勿驚動了他們。”
文九道:“屬下領命。可……屬下尚有一事不明,請殿下指點。”
鄭溶點頭:“說來聽聽。”
“殿下,您與那幾支商隊不過打了一個照面,為何在那春風樓的雲霞面前,便十分篤定他們往南運送的一定是米糧?”
鄭溶道:“這有何難?水災泛濫,一潰千裏。我們來的時候,從這延平鎮往北而去,兩日的行程內,更無有半個行商之人。你想想,這個小小的延平鎮,怎麽會突然冒出來這樣多的商隊?正值春雪初融,水患之禍不知何時又會再起,既然他們不惜冒着水患再來的危險來此,必然有大利可圖。在這水患的當口兒上,有什麽平日間難得的生財之道?有什麽能讓這些商賈不遠千裏,冒死前往?”
文九恍然大悟:“必然是救命的糧食!”
鄭溶點頭道:“也對,也不對。其實——該有兩樣東西,一樣便是你方才講的救命的米糧,還有一樣你卻沒有想到。”
文九疑惑道:“還有一樣?”
“亂世之中,最貴的是米糧,最賤的是人命。”
文九丈二和尚摸不到頭:“殿下指的是?”
鄭溶望着窗外,一輪荒寒的月冷冷地俯視着這人世,風起梧桐亂影。他緩緩道:“水患之後,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又有多少孤苦的女子無家可歸?為了奉養雙親,為了給失了雙親的幼弟換一口薄粥,要不然,為了安葬父母插标賣身的,只用幾錢碎銀子,便賣與人為奴為婢,為妓為妾。若是遇到更狠毒些的,見到孤身一人落單的女子,更可以哄騙強搶,一文錢也不用出。他們來時運大米,去時運女子,将這些女子送往北方,面容稍稍姣好端正的,便是十幾兩銀子的身價。你說,出一趟門便可做兩樁生意,不是極劃算的買賣麽?”
文九越聽越膽戰心驚:“難道,他們眼裏頭就沒有王法了麽!”
鄭溶冷笑一聲:“王法?官官相護,魚肉百姓,加上天災人禍,底下的老百姓哪裏還有什麽活路?其中的貓膩怕還不止這些。地方上的那些蛀蟲現在口口聲聲地說官倉中存糧不足,恐怕是平日間便貪了不少,現在又用赈災銀子高價買些隔年的陳米來,官商勾結,原本買十鬥的米錢現如今卻只能買上五六鬥,價高而米劣,這錢一半又進了他們的腰包。那些女子也是一樣的,平日間幾兩十幾兩的賣身銀子,這時節上,怕只消用幾錢了罷,官老爺們收了賄賂,兩眼一閉,恐怕當街強搶民女這樣的勾當也只做視而不見。究其根本,朝廷選才不慎,用人不善,積年沉疴,才是動搖國本的大患。”
一席話說下來,屋子裏的幾人均沉默了下來,文九知他此時必然心煩至極,只好在一旁勸解道:“屬下明日一早便去昌安,定然将此事查個水落石出,還請殿下放心。長琅一路上山水極惡,殿下若決意要去,還請務必要多加小心。”
鄭溶點點頭,忽然又囑咐道:“你明日早些離店,切勿讓人發覺,這次随行之間,有那夜燕子塔上見過你的人——那人名叫蘇蕭,你飛鴿傳書給京城的左相,叫他查查這蘇蕭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她……”他突然住了口,沒再往下說,只朝着那文九擺了擺手,“你且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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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九想起那日自己行事魯莽,又想起攀在他手臂上死也不松手的某人,當下臉上便有些讪讪地,忙告退而去。
文九退下後,一旁的辛七見鄭溶一臉倦容,忙喚了店中的仆役為鄭溶準備湯浴之物,鄭溶日間本已是車馬勞頓,晚間又勞心費力地與商隊等人周旋,再加上這一陣子憂心水患,每一步俱是要做十分的謀劃,一天下來,難免精力有些不濟。
辛七見鄭溶那邊已經閉上眼睛,似是要小憩片刻,便放輕了腳步,準備掩了門出去,沒想到鄭溶似乎想起了一件事情,突然睜眼問道:“白日間我交代你去買馬車與丫鬟的事,安排妥當了沒有?”
辛七跟了鄭溶□□年,一貫知道他的性子,一向難得過問這種小事,更不用說交辦之後還要問一句馬車丫鬟如何之類的話,心下有幾分詫異,忙據實回道:“回殿下的話,已辦妥了。馬車是鎮子上能尋到的最舒适寬敞的,買來的丫鬟身家清白,老實肯幹,手腳幹淨利索,現在正在蘇大人的房裏伺候着。”
鄭溶想了想,道:“對旁人就說那個丫鬟是買來伺候本王的,”他一邊說,一邊起身往外走,辛七不知他此時要往哪裏去,忙趨步跟上,沒想到他披了大氅往外走,卻回頭道,“我自己出去轉轉,你不必跟過來了。”一面說,腳下未停留半刻,半只腳已跨出了房門,話音未落,人已是去得遠了。
鄭溶緩步來到蘇蕭門前時,連鄭溶自己也頗有唐突之感,已是夜深露重的時辰,他卻這樣不知不覺地走了來,他擡手輕輕地推了推房門,不料那房門卻扣得死死的。
他站在那緊閉的房門外,仿佛能聽得到屋裏的人漸漸平穩的呼吸聲,鼻翼間仿佛也能聞到她發絲間的淡淡馨香,一切都恍若夢境,仿佛是一杯在春寒料峭的月夜的微風中釀成的柔美甜蜜的陳釀,只消想上一想,便覺得十分的滿足,而他一身的倦意,心中的焦灼都在這樣的佳釀裏慢慢地消散了去似的。
這輩子從未有過的感覺。
燕子塔上她倔強的身影,禮部公房裏她機智的應和。那日在禦花園中那株碎玉揚瓊的白梅下,她輕輕揚起的那小巧到令人生憐的下颌。她身後有太多的秘密,一介弱質女子卻偏偏要隐名入仕,對他自稱是獨子,可昏迷之中,口中喃喃喚着的,卻是阿兄二字。他不禁想近一點,再近一點,就如同今日車輿裏,在她的榻旁一般,握了她的手讓她毫無保留的倚靠。
他還想将她眉間的那些揮之不去的愁緒輕輕揉碎,付與那春風秋水一并帶走了去,從此再無痕跡,從今後她的人生便只餘歡愉安樂,唯有他帶給她的歡愉安樂。
想到此,他的唇角浮現出一點幾不可見的笑意,就如同寒夜裏的一點火光,在那裏一閃便倏忽不見。
五兒在房中服侍着蘇蕭喝了藥,又換了好幾盆涼水,絞了帕子給她搭上,反反複複兩個時辰,蘇蕭的高熱方才慢慢地退下了些。
今日買下她的那位辛大人并未說讓她幹什麽活計,她原本以為不過是哪家大戶人家缺個劈柴生火的粗使丫頭,沒想到卻直接讓她跟了這位蘇大人到房中去做些細致活。蘇大人斯斯文文的,看樣子便是有學問的人,雖然生着病,可晚間他清醒的時候,甚至還對她笑了一笑,說有勞她了。她可從來沒聽過有錢的貴人對她說這樣的話。
五兒覺得蘇大人是個不會為難下人的好人,辛大人足足給了她父母十兩銀子,這下等水災過去,家裏又能修上房子了,年邁的父母也不用沿街乞讨。她暗暗慶幸,自己遇上的又是蘇大人這樣好的人。在這樣的時候,能遇上了好人,她的命還真算是好。
下午她進這屋子的時候,蘇大人已是人事不省,旁邊有一位胡須花白的郎中特別叮囑她,蘇大人所有的事,都必須她來服侍,不得讓旁人來幫忙。她心下很是納悶,買了她來就是服侍蘇大人的,為是什麽還特別叮囑說,不得讓旁人來服侍?這屋子裏除了她,哪裏還有什麽旁的人?
五兒又給蘇蕭換了一次濕帕子,甩了甩凍得發痛的手,方端起水盆帕子等物出去。她推開房門,卻見一個身形英挺的男人默然站在蘇大人的房門口,也不知他站了多久,竟是半點聲響也沒有。
她被實實地唬了一跳,腳下一個踉跄,躲閃不及,手中的水盆一晃,咣當一聲砸在地上,一盆水倒是有小半盆水都齊齊地灑在了那人的靴子上。五兒吓得一個激靈,咚的一聲跪了下去,忙一邊用袖子拼命擦拭那位大人的靴面,一面連連告罪道:“奴婢知錯了!奴婢知錯了!弄髒了大人的靴子,求大人饒命!求大人饒命!”
那人卻未答話,只是從五兒的慌忙的擦拭下收回了靴子,往後微微地退開了兩步,低聲道:“不礙事。”既無責罰,語氣中又無不快,“你且起來。”
五兒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來,微微有些發抖,卻聽那人問道:“她怎麽樣了?”
五兒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麽,只呆愣愣地看着那個男人,那男人氣勢逼人,目光極是清冷,淡淡地從她臉上掃過去:“你就是辛七今日從鎮上買的丫鬟?她現想下怎麽樣了?”
五兒這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蘇大人,壯着膽子道:“蘇大人還沒醒過來……”
那男人瞥了一眼地上的水盆之物,皺眉道:“她還高燒不退?”沒等五兒回答,那人又道,“你再去打一盆水送到房中來。”說罷,提腿便進了蘇大人的屋子。
五兒在後頭喏喏地答應了一聲,忙轉身去打水,走到半道兒卻想起一件事情來——郎中囑咐過她不讓任何人來伺候蘇大人,她怎麽竟然将這事兒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