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長琅縣

蘇蕭醒來的時候,覺得微微有些颠簸,這才發現自己身在馬車之中,旁邊一個十四五歲模樣的小姑娘,見她醒了,似是極為興奮,連聲道:“蘇大人!蘇大人!你醒來啦!”

她微微轉過頭去看那小姑娘,那孩子看樣子不過十四五歲,身材很是瘦弱,她想起昨日晚間,似乎都是這個小姑娘喂她湯藥,為她安置,動作極其溫柔體貼,她雖還有些頭暈眼花,因為服了李太醫的湯藥,又加上沒有強自支撐騎馬,到底比昨日強上許多,她在那小姑娘的攙扶下慢慢地坐起來,問道:“姑娘怎麽稱呼?我怎麽在這裏?”

五兒道:“蘇大人,我叫五兒,是辛大人買來專門伺候大人和王爺的。”

五兒從旁人那裏聽得都稱呼昨夜裏見過的那個男子是王爺,這才知道他的身份,不禁偷偷咂舌——原來那人竟然是個王爺!她竟然将一盆水都潑灑到他的身上!還好還好,辛大人沒有派自己去伺候那位王爺,不知道為什麽,她一看到那個王爺,就老是想起來自己家裏貼在竈臺上的竈王爺來,于是心裏不由地就生起一股畏懼之感,雖然他和竈王爺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也沒那麽黑,可自己就覺得他們兩個像親兄弟一樣——這就是別人說的威嚴麽?

昨兒晚上,她打了水進去,就見那王爺坐在蘇大人的床邊上,握着蘇大人的手,又不說話臉上又沒什麽表情,自己心頭怕得很,什麽都不敢問,只敢站在一旁兒不出聲,那王爺見她打了水進來,摸了摸蘇大人的額頭道:“取帕子來。”

她忙擰了帕子戰戰兢兢地走上前去,正要給蘇大人敷在額頭上,那王爺卻朝着她伸出手來,淡淡地道:“給我。”

她想起郎中說的那句話,不由小聲唯嚅道:“郎中先生說不能讓旁的人來伺候蘇大人……”

那王爺聞言一愣,不由看了她一眼,再朝她伸出手來:“給我。”語氣不容違拗。她雖不知他是什麽身份,卻不敢再違抗面前這個人的話,抖着手将帕子遞給他,又聽他接着吩咐道,“你先出去罷。”

她足足在外頭站了半個時辰,裏面的人才推門而出,見她瑟瑟然的樣子,那人什麽都沒有說,只朝着她點了點頭:“好好照顧蘇大人,別對人提起我來過。”

今兒一早,辛大人便過來告訴她:“你差事當得很好,王爺說等回了京城有賞。”她這才知道那個人就是王爺。

蘇大人和那位王爺大不一樣,脾氣甚好,雖然相處才不過數個時辰,她心中卻已經将蘇大人當成了自己的主人,不由地高興道:“蘇大人,你醒了可真好,辛大人方才已經過來問過幾次了。”

蘇蕭擡頭四望,這輛馬車四周罩着厚厚的青呢,下頭也嚴嚴實實地匝着,一絲絲風氣兒也透不進來,不僅備下了厚厚的褥子,自己身上更是蓋着一層軟和的被褥,看來是昨日在那鎮子上,有人專門為自己置辦的,于是不由疑惑道:“這馬車也是辛大人買的?”

五兒搖頭道:“這個五兒就不知道了。”她見蘇蕭似乎很是疲憊,忙扶了她靠好,又将兩個靠背團了一團墊在她的身後,蘇蕭這幾年獨自生活,早已習慣了自己照顧自己,又由于自己假扮男子,更不習慣旁人的肢體接觸,見她忙前忙後,忙道:“五兒,你不必伺候我了,這樣已經是很好了。”

說罷便打了簾子往外看去,馬車窗外雖春草萌發,可路上卻不見有半個人影,車轱辘粼粼地壓在早已泥濘過後幹涸龜裂的路上,颠簸異常,艱難前行,一眼望去俱是洪水退後的凄涼慘淡。

她再望了一望,前頭的馬隊按序而行,最前頭的那個,正是鄭溶。她心中暗暗疑惑,這馬車和五兒必然是辛從在鄭溶的示意下購置的,以鄭溶那嚴苛的脾性,又是水患之關口,為何卻對她如此照顧有加?難道是回報她密告小雙的那件事兒?她想到小雙,心緒不禁低落了幾分。

正在此時,前頭的一人打馬而來,卻是辛七。蘇蕭忙拱手致謝道:“蘇蕭謝辛大人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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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從見她精神好了許多,勒了馬,倒也不多語,只道:“不敢。蘇大人既已醒了,王爺便放心了。”

她覺得此話很是怪異,卻也不好多說什麽,只好道:“多謝王爺關懷下官。”

如此這般走了兩日,蘇蕭昏昏沉沉時醒時睡,未曾與鄭溶打上照面,他仿佛一直都在忙,哪怕休息片刻之時,不是在視察前路,便是在研究地圖,再不然便是在聽人呈報水情。她已是拖了此行的後腿,鄭溶卻并未怪罪,反倒找人照顧她,她自覺無顏面在他面前出現,故而兩日間竟連道謝也未曾道過。

這日,居前的隊伍正在行進卻突然停了下來,半晌沒有動靜。蘇蕭探出頭去,只見好幾名官員都打馬躍到了前頭去,好幾位官員圍着鄭溶正在說些什麽,蘇蕭隔得太遠,聽不清他們交談的內容,只覺那幾位官員神色焦急,而鄭溶仿佛心意已定的樣子,朝着他們揮揮手,示意他們不必多說。

在一旁的五兒偷偷地往外望,那神色如同一只受了驚的小動物一般,拉了拉她的衣袖,悄悄地問:“蘇大人,他們怎麽了?”五兒這孩子是出身窮苦人家的女孩子,年紀又小,總是有些怯怯的,前些日子的水患将她家沖了個一幹二淨,她的弟妹尚小,為母親治病又花了不少錢,她便咬牙将自己賣了出去。這孩子未見過什麽世面,只覺得這一行人無論誰伸一只手指便可将她碾成齑粉,所以對旁的人都是低聲細語不敢多言的樣子,唯有在蘇蕭面前才敢放開了膽子說話。

蘇蕭回過頭來,見五兒一臉惶恐,她不由地想起了自幼服侍自己的銀香,那丫頭若是有熱鬧可看,定然已經沖了出去打探個究竟,忙安慰道:“無妨,待我過去看看。”

她披了衣衫,下了馬車走過去,卻見其中一人拉着鄭溶的馬缰,懇切道:“殿下,前面道路毀壞,人畜難行,如何能過去?”

其餘的幾人也七嘴八舌道:“是啊,殿下千金之體,萬不可以身涉險啊!”

“殿下何不繞道而行?此處往東南方向而去,經懷清而至昌安,還可節省一日的路程。”

蘇蕭往前看去,前路果然已被從山上落下的滾石阻斷,三人合抱的參天大樹被連根拔起,枝桠盡折,橫七豎八地橫在驿路上。她擡頭望去,山間已是樹木盡毀,紅色的山泥□□出來,山體再無半點遮攔。

一塊被泥流一路沖刷而下的巨石将落不落地懸在上頭,仿佛只需一陣狂風,便可将那巨石堪堪吹動,而一瞬之間,那些嶙峋的怪石便可自萬丈的高處轟隆隆滾落,所過之處,碾碎一切的阻擋它道路的生靈。

“萬不可以身涉險?”鄭溶坐在馬上,冷眼睨着衆人,唇邊的笑略略顯出一點輕蔑的意味:“自從本王十六歲在北地疆場上浴血殺敵身先士卒之後,十幾年來便沒有人再對本王這樣說教了。”

他擡頭看了看前路,沉聲道:“長琅百姓生死未蔔,本王如今乃是朝廷欽差禦史,奉旨查看災情,豈可貪圖一己之安逸,臨危退縮?你們如此貪生怕死,倒要将本王至于何種境地?”這話語氣極重,竟是再不容人辯駁的口氣。

此次南下之前,蘇蕭專程找來途徑的各縣圖志,以熟悉情況,她尚且還記得,長琅緊臨烏水,背靠懷山,整個縣城地形狹長,如同一枚如意一般嵌在懷山山腳下。若是水患來臨,除了上山一避,必是無路可逃,退無可退。若是由于本次的冬雪融化而形成山洪,夾石帶泥地沖下山去,無疑是阻斷了全縣百姓逃生之路,此地恐怕早已是兇多吉少。

思及此,蘇蕭越衆而出,朗聲道:“殿下,可否聽下官一言?”

鄭溶正準備打馬往前,耳邊卻乍然聽見蘇蕭的聲音,這才發現她已從馬車中出來,他已是兩日未曾見她,如今看來,她雖然比在京師時消瘦了不少,可到底臉色比前幾日要紅潤上許多,看樣子已是大好了。他心中不知為何一輕,遂點頭道:“你且說來。”

蘇蕭緩聲道:“殿下執意要去長琅,為的不過是查視災情,安撫百姓,可若是那長琅現下已是空無一人,殿下可還要為一座空城,冒如此之大的險惡前去長琅?”

鄭溶倒沒想到她竟然在人前說出這樣的話,臉色頓時沉下了幾分,半眯了眼睛:“蘇大人,你何出此言?這樣的話豈不是危言聳聽,惑亂人心?”

蘇蕭低頭道:“下官萬萬不敢!只是長琅地形極為狹窄,山洪肆掠之下,縣城焉能安好?殿下請想,水患發生之時,距今日已有十日之久。十日之內,縣中百姓将何以為安?想來百姓必不會在縣中坐以待斃,以待下一次山洪再次水淹縣城。一旦水患過後,僥幸存活下來的百姓必然自尋生路。下官在京城之時便查看過長琅縣之地形,那長琅縣城方圓數十裏之內,未有平整之地,因此上,百姓在縣城四圍亦無安身之所。”

她指了指前路,繼續道:“長琅縣除開這條入縣之路,便再無路與外界相通。殿下您來看,”她往前走去,全然不懼那前面的危險,用手将那些殘木斷枝撥開,請了鄭溶過去看,“此路雖然被巨石斷木阻斷,可靠近山體這一側,卻有一人多寬的間隙,殿下請細細查看,雖有水患,可這也是萬物萌生,春草抽發之季,此處和旁處卻大不一樣,并無半點草木生長的跡象,分明是有多人踩踏而過。下官鬥膽猜測,踩踏之人,正是從長琅縣逃出的災民,而現在的長琅縣,恐怕早已是一座空城了。”

見鄭溶查看仔細,她又在一旁低聲道:“由此而見,長琅百姓無非散落兩處,昌安與懷清,下官也曾聽說,今日昌安城等地湧入了不少的災民,想來,似長琅這般處境的并不是少數。殿下所憂慮的,乃是百姓流離失所,下官并不是顧念殿下或自身安危,而是懇請殿下舍末節而逐根本,直赴清懷昌安,主持大局,以安民心。”

鄭溶用手撥開地上的殘枝,那狹長的地上不僅沒有草木,更依稀能見人畜的足印,他慢慢地站起身來,眼中透出一點痛不可遏的神情,幾不可見地嘆了口氣:“長琅雖說并不大,可其成縣已逾百年。若是真如你所言,必是縣城全毀。不知水患來時,那長琅縣是如何的慘烈,那縣中逃生的百姓又是如何悲慘之情狀。”

聽聞此言,一衆人等均沉默不語,眼前仿佛浮現出洪水兇猛,肆虐而出的情景,那洪水轉眼之間便吞沒了一切,許多人尚未來得及呼喊一聲,便被那洪水浪頭猛然卷入,淹沒不見。

黃泉路上無旅舍,三千亡魂。

他轉過身來,對衆人道:“眼下時間急迫,若長琅災民湧入昌安,怕是昌安城已是告急,”他從懷中抽出一張軍令,遞給蘇蕭,“蘇大人,三日之內,你們必達懷清,懷清東北方向三十裏處駐紮有朝廷的巡防營,蘇大人拿了這軍令,去巡防營調撥三萬大軍,兩日內務必要率軍至昌安,駐防安民。路上萬不可有半分耽誤。這幾日,一切事務便均仰仗蘇大人了。”

蘇蕭萬萬沒想到他有這樣一番安排,不由愣在當場,忙跪下道:“殿下!下官才德淺薄,不敢當此重托,況且,殿下将去往何處?”

鄭溶雙手扶了她起來,神色鄭重:“蘇大人,方才諸位大人已見你多思敏變,臨危而不亂,本王亦以為你可堪大用,你不用再多加推辭。”

他放開了她,跨上了馬,望向長琅方向,目光沉穩堅定:“那長琅縣城現下或許已是成了一座空城,可本王職責所在,此行不可不親身一探災情,你等先行自去昌安,本王快馬加鞭,與你等不日便可在昌安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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