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小銀香

這兩日,由于受了瑞親王鄭溶的重托,蘇蕭倍感責任重大,那日他走前的一段話,分明将她豎成了一柄城牆上頭的标杆,頗有幾分架在炭火爐子上烤個焦糊的意思。

她想起鄭溶一路上如何的以身作則,自覺無有臉面日日賴在馬車之中,加上高熱已退,腿傷也好了多半,雖精神還有些不濟,到底還是自己堅持着又爬上了馬鞍。

蘇蕭一衆人等到達懷清時,已是兩日後一個倦鳥歸林的傍晚。她小小一個主事,雖然奉了永定王殿下的金玉良言,卻也不好命令衆人連夜再奔波三十裏去巡防營調兵,白日間便打定了主意,幹脆要撇下衆人,免了給衆人興師動衆的話頭,自己一個兒獨自去巡防營傳軍令。

蘇蕭只随身帶了兩三個随從,幾人輕騎而去,不多久便到了巡防營,那邊的将軍早已是收到了鄭溶的飛鴿傳書,早已有所準備,一見軍令,即刻調撥了三萬人馬,辦好交接,當下便連夜拔營起寨,并命了兩名參軍護衛蘇蕭等人返回懷清。

差事辦得如此順利,蘇蕭本以為今夜已是無事,回到懷清便可倒頭大睡,解一解在馬鞍上數個小時的疲乏,可萬萬沒想到,一踏進懷清的地界兒,便遇到了一個她想也沒想到的人。

彼時,幾人正并馬而行,街邊突然傳來的吵嚷之聲引得街上的衆人紛紛側目,只見一個虎背熊腰的壯碩漢子抱着手站在路邊,一名婦人身穿深藍罩衫,外頭套着一件極舊的灰白褂子,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一截子幹巴巴瘦精精的手臂,那手臂雖然瘦,可卻是極有力氣,一把便将面前的一個女孩子揪住,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得是又快又兇狠,想來素日間便是打慣了的:“哭哭哭!你個小娼婦!你爹還沒咽氣呢,你在這裏嚎什麽喪!”

那小丫頭撲上去抱住她的小腿,嗚咽道:“娘……娘,求求您了!您不要把我賣了!留下我吧!我一定會好好伺候您和爹爹的!”

那婦人又是一巴掌,那女孩子一邊的臉登時便紅腫起來,只見那婦人指着那女孩子,冷笑道:“我可沒福氣要你伺候,你那死鬼娘就是個掃把星,把你爹那病痨鬼伺候得只剩一口氣了!你就是個小掃把星,成日間好吃懶做,這個家就是被你個敗家子小娼婦給敗光的!哼哼,街坊四鄰都說你是個孝女,我看啊,趁早把你打發了,好換了銀子給病痨鬼買口棺材!”

那女孩子猶自還在哭哭啼啼,旁邊的大漢早已經一臉不耐煩,如同拎小雞崽子似的将那瘦小的女孩子單手便拎了起來,扔下一塊碎銀子,啐道:“賣身契都簽了,哭得真他媽喪氣!”

這原本是最常見的戲碼,賤賣女兒,加上又不是自己親身養的,更是恨不得幾個銅板就攆出門去。女子從來便是這樣的身不由己,況且是這樣亂世中的女子。苦苦掙紮,即便再是人間煉獄,也不得生生地不受着。一路行來,這樣的事情不知有多少,蘇蕭心中默默地嘆了口氣,微微地轉了目光,別開臉去不忍再看。

一行人正要離開,卻聽路旁有一人說道:“豈有此理!”原來,邱遠欽為着那三萬人馬的事情正好來找蘇蕭,哪料到她并不在帳中,便順着守衛指的路尋上了街口,卻在街口看到了這一幕。

那彪形大漢瞪着邱念欽,粗聲道:“管你鳥事!”又指那女孩子“呸”了一聲,道:“老子看她一副苦命相,老子不收了!”

那婦人一聽忙上去拉着那漢子道:“死契都簽了,往後是死是活,不要賴在老娘身上……”

正在吵吵嚷嚷之間,那彪形大漢又突然兩步跨到路邊,一把抓起另一個衣衫褴褛的女孩子,那女孩子似乎正想逃跑,沒想到那漢子眼尖,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想法,将她給抓住了,在那漢子的大掌中,那女孩子死命掙紮,極力往後縮成一團,那大漢見她掙紮得緊,一腳便對準她的胸口實實地踢了下去,惡狠狠道:“你再給老子跑!老子現在就要了你的命!”

那女孩子本就奄奄一息,被這一腳踢下去,更是只剩下一口氣,衆人都以為她直接便被踢昏了去,沒想到是,那女孩子卻捂着胸口蹦了起來,如小獸一般拼了全力往那彪形大漢身上一撞,少女凄慘的聲音仿佛能穿透天際:“我并沒有賣給你們,你們這群畜生!就算把我打死了,也絕不會讓你們這些畜生得逞!”

那聲音十分的凄厲慘烈,仿佛一只瀕死的雛鳥在鷹爪之下,明知會被鋒利的利爪撕扯得肉分骨碎,也要立起尖喙啄上一啄才肯罷休。那熟悉的聲音猶如一把重錘直直地陡然砸落在蘇蕭的心上,她幾乎不可置信地轉頭過去,只見那姑娘的身形十分羸弱,發絲淩亂,一張臉隐在晦暗之中,只能隐約看到泥污之下的一雙眼睛,可只消一眼,蘇蕭便認出來,這姑娘不是自幼便跟在自己身邊長大的丫鬟銀香,卻還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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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蕭忙跳下馬去,那漢子跋扈慣了,在街當中被一個小姑娘如此地破口大罵,面子上早已下不來,正想就勢再給她當胸一腳,好好教訓一下,沒想到半途中,卻殺出個了錦衣公子,沖過來抱了那姑娘在懷裏,不管不顧那污穢之物,用自己的袖子三兩下擦淨那姑娘的臉,緊摟了那姑娘連聲喚道:“銀香!銀香!”

一旁的邱遠欽突然見蘇蕭沖了過來,心中正在疑惑,卻見銀香怔怔地憑蘇蕭擦拭,一臉的不可置信,那銀香方才已是勉強地強支了一口氣,這時候驟然見到蘇蕭,半晌,方“哇——”的一聲哭出聲來:“小……”一字未出,便兩眼一黑,昏死了過去。

那漢子這時才反應過來,“呸——”地吐了口唾沫,怪聲怪氣道:“嗬!還來了個英雄救美的!小子,你要生事,也要先掂掂自己的斤兩!”

說着,便要使出拳頭往前撲。這漢子是這地界上有名的潑皮流氓,歷來是怙惡不悛,如今趁着水患,勾結了拐子,很做了些逼良為娼的勾當。那錦衣公子看來極瘦弱,哪裏是那潑皮的下飯菜?圍觀的衆人不由暗暗地為那錦衣公子捏了一把汗,可不知為何,那大漢連那公子的衣角都沒摸到半片,頃刻之間,自己就直沖沖地飛出了□□丈之外,仰面重重地摔在地上。

衆人均未看清何人出手,更不知那大漢又是如何被打飛出去的,卻只見一名武官打扮的人從那錦衣公子身邊走前了幾步來,拍了拍手,大聲道:“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我今日便将你拿了去官府問罪!”

衆人暗暗敬佩那武官的功夫,又對這些潑皮拐子素有不滿,平日間不過是敢怒不敢言罷了,如今見有人出頭,竟然有人帶頭忍不住喝起彩來。

蘇蕭懷抱銀香,伸手撫過她臉上一道道可怖的傷口。那些往事如同落雨傾盆以一般砸落在她的心口上,将她的心霎時間便澆個透濕,濕得那心上在頃刻之間便可長出春日間最綿長的藤蔓,永遠也開不出花來,只餘那尖銳的小小的刺,緊緊地攀在她的心口上。

她與銀香名為主仆,情同手足,當初從邱家逃出來的時,她給銀香留了足夠的銀子,囑咐銀香好生留在蜀中,尋一家可靠的人家将終生托付了,哪裏知道竟然會在這樣餓殍滿道的地方遇到她!若是今日她沒有遇上銀香,那銀香豈不是要落得個任人欺辱的地步?

銀香背着小小的包袱,站在她的身後,聲音裏已經帶上了一絲哭腔:“小姐,咱們走罷,您別再站在這裏了,今日日頭這麽烈,會把您曬壞的!咱們去找邱公子吧!他一定會幫咱們!”

銀香沖過去,攥着拳頭怒目那個家仆,大聲呵斥道:“你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們可不是要飯的!我家小姐可是你們邱家未過門的二少奶奶!”此話一出,自然是一片嘲笑之聲,銀香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硬是忍着不讓那淚水滾下來。從小到大,她一直是這樣一心一意地維護着她,替她維護着那僅存的一點點的可笑的尊嚴。

銀香跪在地上,枕在她的膝上,淚流滿面,一聲又一聲地質問她:“小姐,您為什麽不等咱們姑爺回來?您為什麽要撇下銀香,一個人去京城?”

去到京城,生死未蔔,她已經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她又怎麽能再搭上這世上她僅剩的唯一的親人的性命?

月色清冷寒芒,秋葉蕭瑟,樹影斑駁。蘇蕭将銀票壓在銀香的枕頭下,輕輕地掩上了房門。床上,喝了研了許多茯苓粉的薏米粥的銀香彎起嘴角,睡得頗為香甜。

可這丫頭天真而輕信,可卻有一股子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蠻勁兒。她怎麽能忘記了?

蘇蕭緊緊地摟着銀香,傻丫頭,你為什麽不好好地在蜀中?你為什麽要千裏迢迢到處奔波?

邱遠欽借着光亮看清那姑娘的臉,心下咯噔一聲,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如八月間的驚雷劈中了他,心下悚然一驚,幾乎要出得一身冷汗,他極力穩住心神,趨上幾步,試探道:“蘇大人,這位是……”

蘇蕭慢慢地回頭,此刻突然見到了他,眼中一點點醞出無法掩蓋的怨怼神色,平日間的和緩之态驟然消失得無蹤無影:“此乃在下舍妹,”她目光直直逼視着邱遠欽的眼睛,臉上漾出一抹淡到極致的笑,可那濃墨似的眼眸中卻殊無半點笑意,“小字蘇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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