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春光好(二)
一生一世一雙人。心意兩相通。日子一點一點地流了去。
他同城中的士子們一道兒飲酒對文,在碧蘭館內,士子們酒過三巡,一名媚眼如絲的緋衣女子近前來,軟款款地挽了邱二公子的手臂,嬌滴滴俏生生道:“二公子,今兒您可一直沒喝酒,光這樣坐着,可真沒意思哪,您可願意同我這小女子喝個雙杯兒?”
玉樹臨風的邱二公子用扇子輕輕撥開她那染了鳳尾花的十指丹寇,溫言道:“姑娘見諒,在下已是不勝酒力。”
那緋衣女子并不以為然,只攀在他的手臂上,正要糾纏不休,不知何時旁邊一位微醺的少年卻湊過來,嘻笑道:“邱二公子心中早已有了才貌雙全的蘇家九小姐,又哪裏會把你們這樣庸脂俗粉放在眼中?”
那緋衣女子一雙美目看着他,頗有些隐隐約約的失落,強笑道:“那蘇家九小姐難道是九天仙女下凡?竟是讓咱們的二公子看也不看旁的人一眼?”
他低下頭去,并不言語,手中慢慢把玩着一只細細地描了鳳凰彩羽的繡囊。身無彩鳳□□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那香囊裏頭曾經裝過芙蓉酥,是他提親之後那個芙蓉滿宮牆的時節,她托了蘇盛兄送來的。
小小的一點酥,香軟甜蜜,直讓他甜進了心坎裏去。
他擡了眼,只淡淡道:“這位姑娘說笑了。”
還有九個月,還有九個月便是他的阿筝過門的好日子了。
落花逐落水,殘紅盡散去。他覺得他的日子從來沒有這麽慢過。日子便是這樣在他心上,一天天地捱了過去。
春去夏來,入夜時候他正拿銀針挑了挑燈芯兒,伏在燈下看書,極細極輕的一聲燭花爆裂的聲音,書童明遠一頭便撞了進來,說的話上氣不接下氣:“公子,公子不好了……蘇家……蘇家犯了事了!”
他陡然起身,手中的書咚地掉落在地上,明遠的聲音似乎漂浮在夜晚的空氣之中,怎麽也落不到地上:“就今兒晚上的事兒,蘇家老爺子和幾位公子通通被铐了起來,直接下了大獄……”
仲夏之夜,悶得更無有一絲風氣兒。蟬鳴一片,庭院荷塘,千柄荷葉,青盤翠蓋,上頭的一方蓮花競相盛放,下頭卻是泥沼一塘。
翌日,邱家老太爺派人叫了他去邱家祠堂,烈日透不進壓抑黯淡的邱家宗祠大堂,空餘下一條條灰撲撲的影子映照在地上,哪怕是三伏天的當午,這裏也是透着一股子陰涼的寒氣兒。一排排的祖宗牌位陳在東面的牆上頭,叫下人們擦拭得纖毫不染,如同邱老太爺的錦袍角,素來是一丁點塵土也不可染上。
老太爺見他進了祠堂,當着他的面先點了三炷香,穩穩當當地插在供案的香爐裏,沉水拐梆梆地敲在冷冰冰的石磚地面上:“我看蘇家這次怕是兇多吉少。蘇家的這門親事,咱們家不能聯,過兩日你就去蘇家,把親事退了。”
他站在下頭,低聲道:“一切尚未有定論,孫兒倒覺得不必倉促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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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爺并不看他,只看着前頭一排排的長明燈,搖頭道:“不必再等了,蘇家已是回天乏力。這其中關節頗深,利益牽扯怕是要追索到京師了,你只管去退親,其他的便不用再管了。”
他低頭道:“孫兒如何不管?孫兒未過門的媳婦乃是蘇家之人。”
老太爺微微一愣,終于擡眼瞧他:“退了親就不是了。還是說……你莫非真的看上了蘇家那丫頭?”
他脊背直挺,只跪了下來:“若是蘇家有驚無險,孫兒這樣倉促退親,豈不是平白地招人恥笑?滿城上下豈不是都以為我邱家乃是不仁不義之輩?結親之初,孫兒便明告祖父高堂,孫兒不求裙帶之利平步青雲,此時,卻更不因禍事而擅毀前約。”
老太爺沉下臉去:“說到底,你還不是為了蘇家那丫頭?”
他沉默良久,矢口否認:“孫兒從未見過那蘇家小姐,豈能為了她違拗祖父?此事與那蘇家小姐無關,只關乎的是孫兒的品行,孫兒為人立身有所堅持而已,不過是不願做無信無義之人罷了。”
聽完此言,老太爺怒極反笑:“好好好!你如今是越發地有見識了!”那沉水拐重重地敲在地上,那撞擊聲沉悶而壓抑,“我看這幾日,你就好好地跪在這裏,面壁思過,這裏有邱家的列祖列宗,也讓他們好好看一看,你這有信有義有品有行的邱家子孫!你何時想通了,何時再放你出來!”
他并不争辯,只重重地叩下頭去:“孫兒遵命,孫兒謝祖父教誨。”
往事襲來,他站在窗前,久久不語。到如今已有四五年的光景,今夜春寒逼人,左腳膝蓋歷來遇上天氣乍變,寒氣頓生,每每便免不得幾日的疼痛難忍,這怕是那次三天三夜的罰跪後,留給身體最深刻的記憶。
三日之後的清晨,邱家祠堂那兩扇厚重的門終于轟然大開,邱家老太爺杵着拐杖背光而立,晨霭之中,老太爺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最最心愛的孫兒這樣的倔強,這樣的頑冥不靈,再放任他這樣下去,只怕就是要去了這孩子的半條命了。
他緩步踱了過去,孫兒背影直挺,千年磐石一般紋絲不動。
他臉上一痕血色也無,雙唇慘白幹裂,雙腿早已僵硬到不知疼痛冷暖,僅憑着一口氣跪在祠堂中央。身後,一個人的陰影慢慢地将他籠罩其中,如同命運就這樣将他和他的阿筝束縛其中。他們兩人,就如同飛舞的小蟲落入蛛網一般,半分也掙紮不得。
老太爺看着孫兒慘白的臉色,緊抿的唇角,再看了一眼他身旁分毫未動的食盒,這孩子,三天來竟然是滴水未沾,他知他平日間雖說為人謙和,可但凡認定之事,卻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
老太爺只長嘆一口氣,不得已松了口:“你既然執意如此,我便依了你,不退這門親事。只有一點,成罷了親,你便上京赴考。我還是那句話,我邱家為官世代清白,斷斷容不下這樣辱沒門楣的孫兒媳婦。你既說與她并無私情,三五年歸家省親之時,便将她休了。孔子七出家語,不生兒男者出。到時候,休妻之事與你的品行斷然無涉。”
他想的,無非想庇護得他的阿筝一世安穩,可他有他的打算,老太爺也自有老太爺的打算。他心知這已然是老爺子最後的底線,此時若讓老太爺起疑,覺得他與阿筝有了私情,即便是将阿筝迎進了門,可他不在她身邊的那三五年,她孤苦伶仃,一介弱女,如何在這樣的大宅深院裏安然度日?
他不敢深想,只慢慢地叩下頭去:“孫兒一切但憑祖父做主。”
那日,從祠堂被攙扶出來後,他足足在床上躺了兩個月餘才下得了地。書童明遠抹着眼淚兒說:“少爺,您這又是何苦呢?為了那蘇家小姐,您值得這樣做麽?您從小到大可都沒受過這樣的罪……”
他摸着自己毫無知覺的雙腿,心下慘然,那是他的阿筝,他還能怎麽辦?值當,怎生不值當。
後來,他聽家裏的下人說,蘇家犯的事是私吞軍饷。
後來,他聽家裏的下人說,蘇家家産通通沒收充公。
他日日在卧房将養身體,看書寫字,再未出門。
家裏的下人說,蘇家男丁滿門送斬,共計一百零五人。
家裏的下人說,蘇家小姐上門,在大門外就被攔了下來。
過來給二少爺送滋補湯藥的老管家低頭道:“那蘇家小姐竟連馬車都未曾雇上一輛,便走了來,實實沒有個千金小姐的樣子。老奴不是在二少爺面前多嘴,別說是千金小姐,就算是小戶人家一個未過門的黃花閨女,也不能這樣沒臉沒皮的找上夫家的門吧?哪一個不是規規矩矩的在家裏,等着夫家把自己迎進門去?這也怨不得老爺太太臉上有些兒挂不住,若是老奴的自家閨女這樣的不檢點,光是這一條,老奴也就不等着老爺太太發話了,直接一條兒白绫子打發了她……”
他恍若未聞,眼光未從手中那卷宋版的《平陽志趣》上移開分毫,似是讀書已然入了神。
管家見狀,不由輕聲喚道:“二少爺?二少爺?”
半晌,他方從那書卷上微微移開目光,淡淡道:“茶水涼了,你叫人替我換一盞來罷。”
管家試探道:“二少爺,還請您示下,這……這婚事到底該如何預備?”
桌子下的手緊緊地握着,手心幾乎要沁出血珠兒來了,他慢慢地将手松開,垂下眼睑,蓋住眸子裏的一絲波瀾,面上卻漫不經心地道:“如何預備?娘家已是如此地不堪,還想怎樣?難不成還想着咱們家吹吹打打,為她鬧得滿城皆知?一切從簡罷。”
那管家向老太爺複命的時候,歡喜道:“依老奴看來,二少爺對那蘇家小姐近來是不聞不問,果真是半分也未曾放在心上。”
老太爺半阖着眼,靠在梨花圈椅上,如同一尊佛像一般端坐在雲端,高高在上地俯視着他與她的生與死。聞聽此言,老太爺良久無言,終究是長長地嘆了口氣。
當日晚間,老太爺倒是比平日間多進了半盞碧玉粳米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