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春光好(三)
那老管家走後,他仰靠在軟榻上,緩緩地閉上眼睛。想起那夜,在獄中他從蘇盛的手裏接過來一方衣帛,展開那絹綢一看,上頭密密的殷紅小字,他慢慢看下去,泣血萬言,絹上的一字一言無不是血淚斑斑。
擡頭看着蘇盛的模樣,他也不覺滴淚而下:“蘇盛兄乃是念欽至交好友,平生知己,念欽便是拼了萬死之罪,也要将蘇兄心血寫就的萬言書送至禦案之上!”
蘇盛艱難地抓住他的手,嘴裏含糊地迸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請一定好好地待小九兒……”
他神色凝重,一諾千金:“蘇盛兄放心,念欽必會照顧好阿筝。如今情勢所逼,待日後蘇家冤屈得雪之日,我必然會将阿筝應得的一并給她。”他慢慢地咬緊了牙關,“蘇盛兄,你且為我作證,我會替阿筝,會替蘇盛兄讨回一個公道來。這之前只得委屈了阿筝。”
委屈,怎能不委屈?
他曾無數次夢想着要用十裏紅妝,八擡大轎将他的阿筝風風光光地迎進家門,他要給她世間最華麗最踏實的幸福。可到頭來,他的阿筝,連出嫁都這樣的寒酸,這樣倉促,那喜堂上,連着棗子花生桂圓蓮子這樣的果品都未曾擺得齊全,徒留下桌上一雙龍鳳花燭兀自地跳動着,映照得這洞房一片慘紅若血。
他的阿筝身着嫁衣,這樣安靜這樣沉默地坐在喜床邊,她低着頭,可是在想些什麽?
他是她的夫,是她的良人,是她春閨裏長籲瘦了羅衣的郎君,是她可倚仗一生一世的天地,可如今,他只能這般待她,只能讓她蒙着一方喜帕,孤零零冷清清地坐在那裏。
這便是他的洞房,她的花燭,他們盼了這樣久的春宵苦短夜。
銀河闊闊,長夜漫漫,鵲橋不渡織女星。徒招離人空垂淚。
腳下千金重。他一步一步地邁了過去,旁邊的喜娘将喜秤遞到他的面前。縱然千難萬難,總有一夜溫柔罷?他輕輕地俯下身去,正想柔聲喚出她的名字,眼角的餘光卻突然瞥見窗外的人影一閃而過。
他心中喟然長嘆,原來,這樣的幸福,命運也不吝啬于賜予他們。他明日赴京趕考,而她卻要在邱家大宅裏獨自生活。他不能為了眼前的片刻歡愉恩愛而至她于冰言冷語之中,若老爺子知道自己早已鐘情于她,那她往後在邱家的日子只會如同冷窖一般——更何況後院裏頭還有一口井,他突然打了一個寒戰,關于那口井的駭人傳說突然襲上心頭,若是如此,若是如此,她的阿筝怕是等不到他回來的那一日!他不能讓他的阿筝去冒這個險!
他冷冷地直起身來,伸手取了喜秤,唇邊浮現出一絲不屑的冷笑,随手挑開她的喜帕,看也不曾看她一眼,尚未待她擡頭,他已漠然轉身,腳步半分不停地跨出門去。
跨出房門的那一刻,他側過頭去,對門外伺候的下人道:“讓明遠準備行裝,我明日便啓程上京。”聲音不高不低,剛好叫她聽到。
身後一串脆響叮咛,那是她猛然擡頭時,頭上的珠花相撞的聲響罷?
等我回來,一定要等我回來,阿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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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明,明遠便拽了銀香到一處偏僻的角門兒邊上,那小丫頭忠心護主,雙手背在身後,瞪圓了一雙杏仁似的眼睛,氣憤無比:“我才不要這錢呢!你們邱家翻臉不認人,上上下下就沒有一個好人!你們邱家的銀子也不見得幹淨!”
明遠将三千兩銀票塞進她的手中:“臭丫頭,別不識好歹,這是我家……蘇公子托了我們公子從牢裏帶出來的銀票,是你們家的銀子!”
那小丫頭半信半疑,并不伸手接那銀票:“我不信,少爺在獄中還能有銀票?你家公子既能幫我們帶東西,為何昨夜要那樣待我家小姐?哼,我看他就不是什麽好人!”
明遠急道:“你……你才不是好人!你還真說對了,蘇公子在獄中怎麽還會有銀票?你什麽都不知道,少在這裏胡說八道!這銀票是咱們公子……”
他站在後頭良久,此時從風火牆後頭慢慢地踱步出來,輕聲喝道:“明遠,退下去。”
他走到銀香面前,看着面前的小丫頭,微笑道:“你叫銀香?你好好地照顧你們家小姐。這銀票以備不時之需,你替你們小姐好好地收着罷。”
半年之後的京城,正是正月間,乃是京師中最冷的日子。
晚間,他與幾名待考的士子圍坐在地龍邊上,窗外落雪千裏,屋內正當中的美人聳肩瓶裏供着一支清梅,梅香四溢,傲視霜雪。火光映照着他的臉竟有些微微發燙,他站起身來,朗聲長吟:“碾玉為骨雪為膚,怎肯屈作襟邊舞。”
一語罷了,衆人轟然叫好,他微笑着坐下來,人人只道他的言詞精妙,誰人識得那詩中的慘淡心語?他舉杯獨飲,他那一縷清梅之魂,如今不知香及何方?又是否會缱绻依依地靠在他人的衣襟之上?
杯中琥珀蕩漾,一若那年薛濤箋上暗香浮動的心事。他伸手按在胸口處,那一紙小小薛濤箋墨痕已舊,舉杯就口,他原是素來甚少飲酒,一入口,這酒便如煙霞烈火一般猛然湧入喉中,灼熱滿喉,愁腸萬結,嗆得他忍不住劇烈地咳了起來,一個酒意上湧,直沖得他咳出淚來。
離家千裏,家書萬金。
當日下午,他收到的家書是邱家老太爺親筆寫就,寥寥數字,惜墨如金,是邱家老太爺一貫的做派,幹淨利落,絕不拖泥帶水,絕不含糊不清。
那封家書的頭一句是,見字如面。
最後一句是,汝婦求去,不知所蹤。
是夜,名動京城的邱二公子酩酊大醉。
時光若流水一般,可他的生活從此如同死水一般,再無半點波瀾。他派了人去四處尋找她的下落,年複一年,派出去的人沒有帶回關于她的半點消息,她仿佛如同一顆砂礫,投入茫茫的大漠之中,再無蹤跡。
一轉眼便是三年。在今年一撥兒新提拔的小官員中間,有一個叫蘇蕭的貢生。尋常的名字,尋常的成績,尋常的文采。他并不曾特別的注意過她,他也曾聽一衆兒貢士嚼些舌根,說今年的貢士中哪些文采出衆哪裏高門顯第哪些又癖好乖異,哪些又生得俊俏——其中便有蘇蕭二字。他雖聽說過她的名字,卻未曾打過照面。
第一次打照面,便是在杜五做東的望京樓席面上,她出言冷淡譏諷。第二次相逢,乃是在棋盤天街的酒肆裏,那一回兒她喝醉了又故意刁難他。
在望京樓的庭院之中,她垂了頭,并不看向他,譏諷道:“區區在下微薄之軀,何勞邱大人動問。”
在金陵春的酒肆裏頭,她喝得半醉不醉只管支了腦袋,自言自語道:“世事無常,不過一句話,就斷送了一個人的一生。”仰起頭又自嘲一笑,“也許不是一句話,只要一個眼神,不,或許什麽也不用做,就已經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邱大人,你說是不是呢?”
她斜觑他一眼,笑道:“邱大人如此自律,難道是怕尊夫人河東獅吼?”
他當時是怎麽回答她的诘問的呢?他只覺詫異,含糊地回了一句:“在下并不曾娶親。”
之前的冷淡譏諷,之前的出言刁難,一切都真相大白。
他只想牢牢地執了她的手問她,這些年她去了哪裏,為何又要甘願冒着殺身之禍,紅妝冒為了兒郎,欺瞞朝廷,入仕途而求功名?其實,還需要再問麽?她一介弱女,娘家蒙冤,丈夫見棄,他既然已知道她是碾玉為骨雪為膚的傲骨女子,又怎會不知,她怎麽會甘願被豢養在一方牢籠之中?更何況那牢籠冷如冰窖,寒若月宮?
到了如今,他還能為自己辯駁些什麽?
那一年,蘇盛兄在牢中,艱難地抓住他的手,将阿筝托付給他。
那時候,他是怎麽說的?他說:“蘇盛兄放心,念欽必會照顧好阿筝。蘇盛兄,你且為我作證,我會替她,會替蘇盛兄讨回一個公道來。”
沒想到世事難料如今阿筝卻只身涉險,從将銀香打發走的那個時候,她便是只怕已萌生了破釜沉舟,不計生死的決意。
傲骨淩霜雪。他注定為這樣的女子心動,而這樣的女子也注定不是攀附他人而生的蘿蔓草,她的一世安穩已是不可求,現在他能做的,不過是他曾在牢中對蘇盛所承諾的,無論如何,也要護得她一生周全。
天方蒙蒙亮,樓下便有争執之聲,邱遠欽一夜未眠,側耳一聽,冷不防撞入耳中的卻是蘇蕭的聲音,他今日聽到蘇蕭的聲音,恍如隔世,心中一時間大悲,一時間又大喜,便如同醬鋪的五味罐子打翻在心頭,說不出來是個什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