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相見歡

蘇蕭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将軍勿怪,本官心意已決,瑞親王殿下若有責罰,本官自去領罪。”

那參軍卻是個石頭性子,寸步不讓:“蘇大人,三殿下號旗所向,必是軍令如山。這三萬将士既有軍令需在兩日內駐防昌安,怎可留下一萬人馬滞留此地?瑞親王殿下從來治軍嚴明,蘇大人豈不知違抗軍令的後果?”

蘇蕭的手往院門外一指,外面正有流民數百,老幼相扶,沿街乞讨。她沉聲道:“将軍可見外面饑民流離失所?這軍令乃是殿下五日之前拟定的,請問将軍,殿下可曾見此地餓殍滿道,饑民乞讨之景?殿下可見昨晚強搶民女,逼良為娼之景?殿下可見這老幼無持,無以為家之景?将軍可是覺得,昌安之民乃是我大周子民,而懷清之民便不是我大周子民了?懷清的老人便理應餓死路旁,幼兒理應失父喪母,女子理應強作娼妓,男兒理應攔路成匪?我等奉朝廷之命,一路行來,懷清流匪成群,官倉無續,此地的百姓叫天不靈地不應,只能盼望朝廷早日救濟他們于水火之中。為何就不能留下一萬兒郎,清流寇,運粥糧,放官倉,安民心?”

那參軍本是武将出身,只知上陣殺敵,哪裏招架得住蘇蕭這一翻伶牙俐齒?只得按着佩劍道:“末将只知遵軍令而行事,其餘一概不論!”

蘇蕭斷然道:“這一萬人馬,本官必要将之留在此地!”

那參軍面紅脖子粗地硬邦邦道:“末将職責所在,萬萬不可從命!”

兩人正在對峙間,耳畔卻有人溫言道:“将軍,我等與殿下分別之時,殿下親口應允将諸事俱托付給蘇大人。如今在懷清留下一萬人馬平亂放糧,也是情勢緊急,見機而行事。想來這番做法正與殿下本意相通,是一心憂民所憂,蘇大人并無半點私心。将軍,此事乃是我等一致商讨之策,還請将軍救此地百姓早日脫離困苦之境,殿下面前,将軍乃是忠責盡心之人,若有差池,本官願與蘇大人一并承擔,斷斷不會将将軍牽扯其中。”

一番話下來,引得蘇蕭也不由地擡頭看他,她昨晚一時激怒,逞言語之快,告訴邱遠欽那銀香就是蘇筝,昨夜思來想去,她後悔得要将自己的舌頭咬斷,她昨日的話簡直無異于直接告訴邱遠欽,自己就是蘇筝——邱大人的下堂之婦居然搖生一變,成了朝廷命官,這是什麽罪名?這是株連九族的欺君之罪!

料想那蘇筝二字,怕已是引得他心下很是忌憚幾分,他若知她才是真的蘇筝,恐怕要盡快與她撇清關系,以免受她牽連。可是為何他此時還要如此幫襯于她?難道他并不曾懷疑她的身份?

況且私改軍令,乃是死罪。如何處置,全憑瑞親王殿下的一句話。他本是榮親王的人,為何要跟着她淌這個渾水?

昨晚,她見銀香遍體鱗傷,不由心疼萬分,推己及人,三萬人馬全拔營去了昌安,殿下難道放任此地的百姓自生自滅去?

她度量着三殿下在這裏便不會如此不通情達理,于是咬了牙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解決懷清的燃眉之急。可怎知這随軍的李參軍是個死性子,油鹽不進,任她如何巧舌如簧,愣是一口咬死了軍令如山四個字,就是不放人。

李參軍見邱遠欽出言相商,神情頓時緩和了幾分,他不放心蘇蕭這從六品的小官,現在這位四品大員出頭擔責,看來果真是他們相商一致的結果,斟酌片刻方終于松口道:“兩位大人既有定論,末将現便撥出一萬人馬留駐懷清,還請邱大人早日禀告殿下,将來殿下若是怪罪下來,也替末将美言幾句。”

兩日光景,眨眼間便到了。因為督軍而行的緣故,蘇蕭一行人比鄭溶預想的晚了足足兩個時辰才到昌安,一行人甫一入昌安城,迎面便打馬而來一人,正是鄭溶身邊形影不離的辛七。

辛七見蘇蕭等人,笑道:“殿下特地命我前來迎接諸位大人,諸位一路辛苦了。”

蘇蕭見他面上風塵仆仆,馬蹄上足足裹了七八寸高的河泥,不由憂心道:“殿下可否安好?現下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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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七道:“一切皆好,這路上雖然險惡,到底是有驚無險。殿下現下正在州府衙門與昌安大小官員議事,蘇大人和諸位大人請先行至官驿,稍作休整,待殿下議事完畢,自會召見諸位。”

蘇蕭知鄭溶一貫嚴厲,她懷裏揣着那一萬人馬的心事,難免忐忑,可事到如今,已是無路可退,忙懇切道:“下官有要事需立即向殿下通禀,煩勞辛大人幫下官安排安排。”即便蘇蕭這頭如在炭火上翻來覆去炙烤一般的心急,可待到她見到鄭溶的時候,業已是入夜時分。

她在外頭叩門良久,裏頭方才低應了一聲:“進來罷。”

她推門而入,只見屋內裝飾甚為簡陋,既無古玩奇珍,也無帷紗羅帳,一眼便知乃是臨時拾掇出來的下榻之處,正當中放着一張甚是寬大的梨花木案幾,上頭碼着厚厚好幾重文書卷軸,旁邊立了一株巨大的燈樹,上頭錯落的十幾碗鬥大的燈盞中,紅焰爍爍,映照得滿室透亮,鄭溶分明是将議事之所一并搬到此處來了,旁邊四扇的畫屏略微一隔,後頭恐怕便是瑞親王殿下的床榻了。

她垂首侍立,半晌,案幾之後的人這才擡起頭來,正要說話,見來人是她,鄭溶心中不由一喜,放柔了聲音道:“你幾時來的?一路可曾順利?一切可好?”

蘇蕭見他眉目間極為疲倦,眼下青黑,顯然已是幾日未曾好好合眼,不由關心道:“下官一切都好,也理應為殿下分憂,請殿下善自珍重。”

此話雖然平平,可想蘇蕭她向來出言謹慎,更無有半點阿谀奉承之言語,這一句話必是出自她的內心所想。

鄭溶心中沒由來地泛起一絲歡喜之意,幾日未見,他也未曾料到自己對她已是如此牽念,如今在這一刻見了她,連日來的疲乏竟也不知何故褪去了不少,只微笑道:“幾日不見,你可還好?”語氣中不由地卸下幾分場面上的客套,更如多年摯友噓寒問暖一般随意。

蘇蕭心中一直隐約覺得這位殿下待自己與別個有些不同,舉手投足間總有些蹊跷,現在他身上那種甚是逼人的壓迫感似乎也消弭得不見蹤跡,兩人間的對話,倒多了幾分子□□夜談的旖旎,她也不知為何會想到這上頭去,忙素了素神色,恭謹道:“方才殿下已是問過了,下官已是大好了,多謝殿下顧念。”

鄭溶見她到底有些拘束,心下也知她的處境好比是如履薄冰,如此小心處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更何況除了女扮男裝這一層,他們兩人之間還隔着身份上的千差萬別,況且這種事情也急不得的,于是也不多勉強,便一面站起來微微松了松筋骨,一面順手将案幾上一碟子下頭進上來的鵝梨卷兒遞給她:“我素來不喜甜食,這碟子鵝梨卷兒,你帶回去作宵夜罷。”

蘇蕭道:“謝殿下賜食,下官深夜打攪殿下,是來向殿下請罪的。”她心中到底是有些忐忑,只顧低頭自語,便是連那碟子也忘了接過來。

他見她不接果子,言語中又比方才的話更疏離了好幾分,手微微在半空中一頓,便不動聲色地将那瓷白碟子重新擱回案幾上,口中只道:“說來聽聽。”

當日她決意要留下一萬兵馬,已料到今日之事不易善了,當下忙斂了心神,垂下頭去一一道來。待她慢慢地說完,屋內只一片寂靜,偶爾有一兩聲燈燭爆裂的聲音,在這樣靜谧的晚上,顯得格外突兀。

聽她說話間,他本一直踱着步,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轉回頭來看着她,眼神裏一片平淡無波:“你說完了?”

蘇蕭并不擡頭,只低聲道:“下官領罪。”

“領罪?領的是什麽罪?領的是膽大包天假拟軍令的罪,還是婦人之仁自作主張的罪?”

“下官辦事不力,請殿下責罰。”

她語氣不急不緩,顯然是有備而來,他轉頭過去,只目光灼灼地逼視着她:“你以為你現在是在為民請命?即便是我責罰了你,你的所作所為也可彪炳史冊,我說得對與不對?”

“下官以為殿下仁愛,若是殿下親眼目睹懷清之現狀,必然也會贊同下官的做法,留駐人馬以解懷清的燃眉之急。”

“你如何篤定本王會這麽做?”他往前兩步,氣息直要撲到她的臉上去,她心下一片惶恐,不知是對他的诘問,還是他那迫人的氣勢,讓她本能地想避開了去,他的氣息熱熱地拂在她的鬓發之間,“三萬人馬,你便敢擅作主張留下三之有一在那小小的懷清縣,蘇蕭,我可真小看了你,你的膽子可真不小啊!”

她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半步,急道:“殿下,那懷清紛亂不已,懷清的百姓……”

話音未落,卻被他冷冷打斷:“懷清百姓?!現下江陽諸地,哪一處不是饑民流離,匪亂四起?你可知我調三萬人馬到昌安的用意?”他猛然回身,手往案幾上的卷軸上一指,語氣中含着隐隐的怒氣:“這上頭堆着卷牍累累,只需粗看三行,我何須這個房門,便知各處紛亂不已!我倒知懷清近況,但我來問你,你可知,每日間有多少流民湧入昌安?今日裏昌安又增設有多少處粥鋪?前來排隊領粥的饑民今日又有多少?明日又會增加多少?昌安的存糧還夠幾日?每日要動用多少牲畜去從外運糧回昌安?要動用多少人馬去押運才能不半途中被流寇劫了去?”

他頓了一頓,繼續問道,“昌安乃兩水交彙之地,你可知外頭的大堤可還能堅持幾日?下次洪禍又是幾日之後?還剩下多少的時間可供加固堤壩?需得要多少的人力,多少個日夜勞作,才能保得住外頭這座岌岌可危的大堤?才能保得住一座昌安城和這一城的百姓?你可知昌安乃是江陽之重陲,昌安亂則江陽亂,江陽亂則天下不平!”

蘇蕭一時間呆立當場,她只知自己在懷清的所見所聞,哪裏還能想到昌安已是如此嚴峻?哪裏曉得他将所用之兵全部調往昌安,乃是不得已而為之?

他的額角在火光之下隐隐跳動,那是暴怒的前兆:“不知深淺,越權下令,贻誤災情,”他似乎已是心裏疲憊到了極點,聲音嘶啞而低沉,“蘇蕭,你說這個罪,你領不領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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