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雷霆怒

蘇蕭原本就是聰明剔透之人,聽鄭溶一番話,頓時便自知已鑄成了滔天大錯,想到眼下的昌安如此困境,她心中不由地心急如焚,說話間淚凝于睫,跪下道:“下官妄自揣測,矯拟軍令,下官萬死之罪!”

鄭溶心中雖然已醞有滔天之怒,到底顧念于她,見她此刻臉色青白慘淡,雖是害怕到了極點,卻也神色從容,語氣堅定,其言必是出自肺腑,讓他的心也不由地軟下來幾分。

蘇蕭的本意,他豈能不知?他又何嘗不想天下處處政通人和,人間清平喜樂?他又何嘗不想各處留駐兵馬,以雷霆之勢平息流寇,扶助百姓?可是,這說來容易,做來卻何其之難,其中的辛勞艱苦怎可與人一一細細道來?

皇帝遠在帝京,端坐龍座之後,眼面前隔着的,是十二旒冕冠,前方這些慘烈的災情,要經多少層大官小吏的眼睛,要如何地被他們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化成那些文過飾非的言語,再形成那些辭藻華麗的奏折,才可上達天聽?

閉上眼睛也能想象,朝廷上上下下的官員們會如何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流民人數在奏折中層層遞減,到了皇帝的禦案上,只怕還不到十之一成。受災之情更是層層掩蓋,等到了皇帝的耳中時,只怕也早成了一片歌舞升平,天下太平之景象了。

自己三次上書,八百裏加急。要兵要權要得如此之急切。

既然流民已安,天下和樂,為何兒子還要伸長了手管自己要兵權?奏折上的災情不知摻了多少的假,可兒子伸手要去的三萬人馬卻是貨真價實,半分假也摻不進去的。

江陽是什麽地方?自古乃是天下糧倉,天下未亂江陽先亂的古訓豈非是說來随便聽聽的?若是流民四竄,亂象紛起,在江陽就地撥給兒子的那三萬人馬更是不得不掂量斟酌仔細,多多思慮其中的深意了。

三萬,三萬人馬便是底線了。

皇家歷來如此。父子猜忌,兄弟操戈,為的不過是萬裏錦繡的好江山,龍座上頭的無尚權力。百姓固然是載舟之水,可在皇帝的眼中,更重要的是,到底誰人才是那雙掌舵的手。

自小便在宮闱之中長大的鄭溶心中甚是透亮,那請兵的折子八百裏加急,快馬加鞭送至京師之時,他已知道,除開這三萬人馬,無論如何也是萬萬不能再向皇帝開口了。皇帝本來多疑,更何況京師中還有一個無風也要起個三分浪的鄭洺在一旁虎視眈眈,哪裏容得下他行錯半步路?

可這昌安地方上的大小官員,卻哪個又不是見風使舵,陽奉陰違?若是沒有這三萬人馬城中安安穩穩的駐紮,面對這些在昌安地界上作威作福慣了的地頭蛇們,哪怕他就算是天庭下凡的一條強龍,任你如何呼風喚雨,又怎麽能生生地壓制得住這昌安的群蛇之亂?這其中許多的關節,許多的苦楚,怎能對旁的人說上一兩分?又怎能對她言語吐露?

三萬人馬已是捉襟見肘,勉強應付而已,可如今,卻又硬生生被蘇蕭撥去了一萬,哪怕現在再調過來,也是得四五日的光景。他甚少徇過私情,若是旁人犯了他這樣的大忌,必然是毫不留情的嚴加懲處,必以軍法處置,可這事兒卻偏偏出在她身上。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偏偏卻是她。

蘇蕭長跪地上,良久也未見上頭的鄭溶有所言語,自是不敢擡頭窺探他的神色,只低聲道:“下官魯莽,自作聰明,目閉耳塞,陷昌安數萬百姓于危困之中,陷殿下于不義之境地,下官無顏面對昌安百姓,也無顏再面對殿下多次的照拂,下官自知罪不可赦,但憑殿下發落,下官絕無怨言。”

鄭溶望下去,她一雙肩膀在燭火的陰影中微微聳動,額頭低垂,目之所及,那半張臉在滿堂耀耀燭光的映照下,襯着身上半舊的石青色袍子,慘淡得無半分血色,想來她心裏已是悔恨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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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以為,她雖是女子,但膽識韬略卻更勝等閑男子一籌,不但思慮敏捷,更是果決沉穩,又兼她身份甚少人知,必然與朝中各派沒有牽連,将懷清之事托付與她,必是萬無一失。可哪裏想到她到底想法單純,心地也甚是幹淨,一見那懷清的一片慘苦之景,便自己先亂了陣腳,自作主張,闖下這樣的大禍來。

他心中對她雖說到底有幾分失望,更多的卻是憐惜不已,事已至此,他還能當真治她的罪不成?他不禁微微嘆了口氣,正想走過去将她扶起來,門外卻傳來辛七的勸阻之聲:“邱大人,您現在不能進去,殿下正在與蘇大人議事。”

接着便是邱遠欽的聲音,當中還夾雜着急促的叩門聲:“瑞親王殿下!翰林院邱遠欽求見殿下!”

“邱大人,請您退下,不得在殿下門外如此無禮!”

“殿下,邱遠欽有要事求見,但求殿下撥冗一見!”

邱遠欽乃被稱譽為京城四公子,歷來是君子如蘭,寬袍廣袖,舉止乃是一貫的流風回雪,從容自若,哪裏有過這樣行為如此無狀,如此失态的時候?

鄭溶目光一寸寸的冷了下來,轉頭瞥了眼下頭跪着的蘇蕭,望京樓下她的脈脈不得語,棋盤天街酒肆上她目光中閃爍的舊夢依稀,還有那日她摔下馬時在他的懷中那樣自然,那樣眷戀的偎依,齊齊地湧入他的腦中。不知何時,她的種種模樣早已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口上,結成了碰也碰不得的疼痛。

耳邊那邱遠欽的聲音忽遠忽近,他慢慢地坐下來,只聽見自己的聲音飄忽在空中,語氣冷淡到了極致:“好個邱遠欽。你說,他這個時候求見本王,到底所為何事?”

一語驚破天地。

蘇蕭猛然擡頭,心下卻是一片不可置信,難道說他是擔憂她被鄭溶責罰,專程趕來救她的?他要救的……是同僚蘇蕭,還是……邱家的棄婦蘇筝?

這幾日,邱遠欽在她面前只字不提那日晚間她所說的蘇筝兩個字,讓她都不禁懷疑自己,那日晚上是不是其實她什麽也沒有說,是不是蘇蕭那兩個字只是她夢中自言自語的呢喃,是她醞釀在心中的苦酒,并未曾将它一杯斟滿端到他的面前。

可自那日之後,她卻隐隐地感到,邱遠欽對她比以往有些個不同,那雙目光仿佛一直在默默注視着她,待她轉頭時,那目光卻又轉去了別處。

屋內沉寂萬分,鄭溶仿佛在等着她的答話,她久久無言,他的目光如利刃一般,一點點地挑開了她臉上無可掩飾的恍惚神情,卻挑不破那裏頭隐藏着的,那些他無法琢磨的複雜心事,他的聲音終于在她的頭頂響起,每一個字都寒冷得能結起冬夜裏屋瓦檐下的冰淩來:“原來,你是來替他頂罪的。”

她驟然擡頭,正與鄭溶的目光撞在一起,那目光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怒意讓她不敢再與他對視一秒,只低下頭去,喃喃道:“怎麽會呢……”

“到底是不是,本王把他叫進來一問便知。”未等她再答上只言片語,鄭溶早已不再看她,揚聲喚道:“進來罷!”

邱遠欽疾步而進,未及向鄭溶請安,便直接跪下來,高聲道:“下官特來向殿下請罪!”

搖晃的燭光中,鄭溶端坐案幾之後,随手翻了翻案頭的一卷文書,狀似不經意地開口:“喔?敢問邱大人何罪之有?”

邱遠欽端端正正地叩頭下去,目光平靜若水:“下官慫恿蘇大人留下一萬人馬在懷清駐防之後,自知此罪不小,思前想後,到底還是珍惜前程,一時膽怯,便意欲将責任全部推卸于蘇大人。今日聽聞殿下将重責蘇大人,下官心內羞愧難當,不願再做被人恥笑的卑鄙小人,故而特來向殿下請罪。蘇大人一時被下官言語蠱惑,矯拟軍令并非出自他本心,此罪下官願意一力承擔,還請殿下責罰下官一人!”

聽他說完,上頭的鄭溶神色不辨,只淡淡一笑,擡手指了指蘇蕭:“蘇大人,你怎麽說?邱大人所言可否屬實?”

蘇蕭方才聽聞邱遠欽之言,已是冷汗泠泠,原來他竟然想将此事為她一力承擔了下來!他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麽?那答案仿佛就藏在他的眼神之中,仿佛就藏在他那些擲地有聲的言語之中,那樣地呼之欲出,可越是如此,她越是不敢往深處細想。

她聽見鄭溶的聲音自遠處慢慢地飄進她的耳中,她心下一片惶然,邱遠欽方才的話如同有一只千斤重的鐵錘自萬丈高處重重砸下,直砸得她腦門芯子內嗡嗡作響。她無法答出一個字來,只木然然地轉過頭去,呆愣愣地看着那邱遠欽的側臉。這屋子裏滿室光亮,可他并不轉過頭來看她一眼,仿佛身旁并沒有她這個人一般,仿佛方才那一席話也并非出自他的口中。

鄭溶隔着她有一丈之遠,借着明耀透亮的紅焰灼灼,将她剎那間的神情瞧得是清清楚楚,心中早已是湧上翻天的醋意,面上卻勉力強忍着,不流露出分毫來:“蘇大人?”

蘇蕭這才察覺出自己的失态,當即叩下頭去:“此事乃下官一人所為,與邱大人并無半點牽連,請殿下明鑒。”

鄭溶坐在案幾之後,神色喜怒無波,垂了眼眸,手指随意地在案幾上的瓷白碟子沿邊轉了幾轉,半晌,方輕笑道:“這事兒可就奇了。本王倒從未遇到這樣的奇事。官場上歷來便是遇到禍事就往後縮的,唯恐半點火星子落到自己的衣袍上,今日,你們倒是反過來,争先恐後地要将罪名認下來,矯拟軍令乃是死罪,你們可是不想要項上人頭了麽?”

未等其他人開口,邱遠欽便搶先道:“如此,罪臣領罪謝恩!”

分明是要舍了性命,回護蘇蕭到底了。

聞聽此言,鄭溶只淡然一笑,揶揄道:“邱大人又何必如此急着認罪?這言語舉止之間又何必如此操切?這事看起來,怕是還有甚麽隐情罷。邱大人一進房門,便自稱為了前途而出賣蘇大人,這樣自損清譽的話,本王勸邱大人倒是要三思方可再出口,莫要讓京中思慕邱大人的那些春閨少女們,都誤以為邱大人真是品行如此不堪之人呢。”

邱遠欽不知他為何要扯出這樣一翻長論出來,只得答道:“罪臣不敢。”

“本王既未将你定罪,你倒也不必一口一個罪臣,”說罷,鄭溶轉了頭去看蘇蕭,“蘇大人,你可曾也以為邱大人是行為不堪之人呢?”

蘇蕭不知他的用意,急切道:“邱大人高風亮節,心有古道熱腸,蘇某銘記在心。只是事實不可混淆,蘇蕭一人做事一人當,豈可将罪名推到他人身上?邱大人大義深恩,蘇蕭至死而不敢忘!”

至死不忘。好個至死不忘!她說得這樣的大義凜然,讓他覺得自己那一番試探如此地多餘,一個極力回護,一個至死不忘,這兩人果真已是情愫綿綿!

他垂眸望下去,他原以為她是玻璃心肝之人,許多事未用明言,她也可感知一二,日子長了,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他以為她那些藏得如此嚴密的心事,總會在那裏,只待他來慢慢揭開;他原以為可以為她撐開一張遮風避雨的傘葉,将她密密地攏入懷中,不再受到半分風霜。他以為她往後的時光,缺少的,只是他的踏青而來。

他的一番心意,現在想來,竟是如此可笑。

原來,她的心裏早就有了別人。事以至此,已然是兩廂情願,難道自己還能屈尊做出與臣子奪妻争愛的下流之事?

至死而不敢忘。至死而不敢忘。好好好。

他既志在天下,豈非是連這番氣度心胸都沒有?豈願作這種以權壓人的龌龊之事?

良久,他的聲音低低響起:“罷了。念在你等并無私念,允你們在昌安戴罪立功,你等且都退下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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