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腌臜地
昨日間瑞親王殿下特別交代,今日須得要提前一個時辰到堤壩上去巡視一番。才四更天,辛七一早便起身,草草收拾後,就立在瑞親王門前候他晨起。
這一壁天光微微,辛七估摸着瑞親王殿下已起身,掐了時辰,正準備敲門,門卻從裏面吱呀一聲地開了,裏頭的瑞親王鄭溶推門而出,他見辛七在門口候着,便低聲吩咐道:“你下去備馬,即刻去大堤。”
辛七答應着,正要轉身,卻瞥見門檻邊不知為何卻滾落着一個他昨夜送進去的鵝梨果子,他再定睛一看,那屋內的地上,骨瓷碟兒的碎瓷片子飛濺得到處都是,昨夜當宵夜的鵝梨果子也四處滾落,他猛然想起蘇蕭邱遠欽兩人深夜求見,必然是這兩人回禀了什麽事,才惹得殿下動了大氣。
他不敢多看,只作不知,低頭要退開了去,沒想到鄭溶目光卻掃過了那門檻邊的果子,淡然開口道:“昨夜失手砸了碟子,你順便讓下人過來收拾下,另外,案桌上的文卷筆硯叫他們不要亂碰。”
辛七他面上看不出什麽端倪,只道:“那些碎渣子可曾傷到殿下?”
鄭溶不置可否,提腿便走,遠遠地抛下一句話,聲音微微有些啞,顯然是熬夜熬到很晚:“以後晚間不必再送宵夜來了,那果子甜得膩人。”
辛七覺得這話說得甚是突兀,昨日間卻也不見殿下嫌這宵夜如何如何,倒是當着他的面還嘗了一個,稱贊味道正好,不知為何,今日卻突然提起這話茬來了。
這段時間,殿下言語間多少總是有些讓他琢磨不透,他不敢亂問,只好忙諾諾然地去辦了。
待兩人到了大堤的時候,天已微亮,堤壩上已有成群的勞役之人在埋頭幹活,見他兩人來,在堤壩上親自督工的劉正遠遠地跑了過來,就着袖口抹了把汗,訴苦道:“殿下,昨夜雖然是通宵趕工,工防已做了十之有六,可即便是照着這個速度做下去,無論如何也還得有小半月才可完工。”
鄭溶目光遠遠眺望而去,大堤邊徹夜勞作的徭役們在岸邊正用沙袋壘起兩行長龍,一個個碩大的沙袋密密紮紮地碼在一起,足足有兩人之高,沙袋之外是一層極細密的竹網,俱是由當地的清涼竹劃成竹篾再編織而成,那竹網将沙袋牢牢實實地捆連在一起,下頭又放上了厚厚一層河卵石壓住,防止即将來到的水洪将沙袋沖散開來。
目之所及,只見那江心中江水翻騰,波濤洶湧,仿佛如同一條惡龍正隐匿在水中,搖頭掃尾之間便可翻起三丈黃浪,掀起的巨浪更可接天可吞日,瞬間便能将人畜吞噬而下。
見此情形,鄭溶憂心道:“看這江水比昨日還略為兇猛些,劉正,下次水洪幾日便可抵達昌安?”
劉正掐着指頭細算:“根據下官推測,不出十日,必到昌安。”
“十日……還要多少勞役人手,才可以在十日之內做完工防之事?”
“回殿下的話,粗略算來,要一萬多的人手,才可馬馬虎虎夠用。可眼下……一時間哪裏能募集到如此多的人手?”
鄭溶回首對辛七道:“昨日晚間到昌安的巡防營人馬,現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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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七忙回道:“已在城東安營。”
“你速去城東,拿我的令箭,立馬調撥一萬五千人馬到這裏來,統一聽從劉大人的安排調配。你告訴帶隊的參軍,就說是我的話,若是有半分不力,以致贻誤災情,莫怪本王不留情面,直接按軍法處置!”
劉正在一旁喜道:“若是有一萬五千将士,下官定在十日之內做好防事,不負殿下重托!”
這頭辛七領命而去,鄭溶親自撩起衣袍,挽起袖口,趟入河道邊查看情況,劉正在一旁比劃着:“殿下請看,此處是昨日日落時分的水線,今日尚未日出,便已逾過昨日水線,殿下今日撥了一萬五千人手給下官,下官雖可全力加緊工事,可這壩上人手所需的糧草等物,還要求殿下費心為下官周全。”
鄭溶将手指從河沙中抽出來,這泥沙堆得越發的厚重,他甩了甩手直起身子道:“本王先撥一萬五千人手給你,另外,今日便命人在城中各街道和城門處張貼告示,按照一日三文錢的價格招募人手,各地到昌安逃難的災民甚多,壯年男丁亦不在少數,讓女子編織竹網,男子則到壩上出力,若是管了口糧,再給一日三文的酬勞,不愁在三五日之內招募不到幾千上萬的人手。”
劉正先是一喜,繼而又愁道:“殿下所說的辦法,下官剛到這昌安城的時候不是沒有想過,也找昌安衆位官員商量過,無奈的是,莫說是酬錢,就是口糧卻也是湊不夠的啊。”
鄭溶道:“這個你便不用管了,你只管安心做好工事便可。糧食的事,本王自有定論。酬勞之資也不是按日結付,可緩上十天半月的,眼下最重要的是,無論如何也要修築好防事,保住昌安城。”
劉正道:“下官省得。”
鄭溶點頭道:“你且在此處督工,本王到別處走走。”
昌安乃是江陽諸地的首富之地,因而街面比京城也窄不了多少,修整得十分開闊,一律的青石鋪路,街上小至醬園鋪綢緞莊大至錢莊當鋪,各式店鋪鱗次栉比,鄭溶打馬走在街上,拐了幾個彎,便離着州府衙門越來越近了。此時天光尚且未曾大亮,街旁零零落落地聚着三兩個逃災而來外鄉之人,衣衫褴褛,杵着五六尺高的蓮花杖,蹲坐在路邊,只等富商高戶們清晨打開大門,便上前乞讨一二。
鄭溶勒了馬,信馬由缰地往前走,這幾條街一路上皆是高牆青磚,烏瓦朱門,別的且不說,單單是那些朱門之戶的門檻石便有兩尺之高,上頭用陰陽之法刻着五子鬧春,鐘馗捉鬼,步步生蓮等各式的紋樣,一眼望去,直要人眼花缭亂。
他一路走着,不過半刻多鐘便到了昌安府衙,不用細看,昌安州府衙門外的門檻石也俱是此等工藝繁複耗時雕就,府衙門口立着兩個渾白色的石頭吼獅,怒目呲牙,煞是威嚴,獅子腳下踩的镂花繡球上頭更是貼了一層金箔,越發的金光閃閃,繡球裏頭還含着一粒拳頭大的圓滾滾的碧色玉石,讓人移不開分毫目光。
這昌安果然是富足之地。
府衙大門已開,裏頭的官員已經在兩邊一字兒排開以恭迎瑞親王殿下,鄭溶将缰繩扔給門口的衙役,舉步便往裏走,面上沒什麽表情,只淡淡道:“列位大人今日為何如此之早?”
站在官員最前面打頭的,乃是江陽衆官員的頭兒,江陽巡撫,名喚鄭求,他本姓陳,早年間其□□父随着大周開國□□出生入死,曾立下赫赫戰功,故而榮封為一等鎮國公,又賜國姓,其恩澤封妻蔭子,澤被三代。
到了鄭求老爹這一代,雖說不如以往光鮮,可到底也是進士出身,官居四品,這鄭求這裏,更是光耀門楣,在官場上混得如魚得水,前幾年由于舉薦江陽人才有功,又進了官,如今乃是坐正了朝廷從二品的封疆大吏了。
在江陽,說起鄭公,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人年少便十分得志,為人處世極為老道圓滑,對各式各樣的官場規則了如指掌,又慣會左右逢源。他兼任江陽科考的主考多年,江陽素有“江陽官兒鄭公門”的說法,說的便是他的門生遍布江陽。
鄭求歷來喜歡标榜自己閑雲野鶴,平素間就愛侍弄個花兒草兒的,他身量不高,一張圓臉,可不知何故,雖然年方才剛剛過六旬,他那眼皮子卻似七旬之人一般往下耷拉着,頗有些三角眼的樣子,于是讓一張圓盤子臉也不由地帶上了些兇相。也正是為此鄭求平日間便留心刻意地掩飾那一股子兇相,于是說話待人格外的和氣,在此地的官場上也頗有些高德的名望。
見鄭溶發問,鄭求往前跨了一步,面上帶了十分的慚愧道:“那日殿下抵了昌安,又并不曾允許我等前去迎接,我昌安等大小官員俱是各司其職,專心于赈災,以至于殿下到府衙之時,昌安府衙內空無一人,昌安官員失禮于殿下之前。下官承朝廷重恩,觍居江陽巡撫之位,自然要嚴責申饬一番,今日,我昌安諸位同僚同來殿下駕前迎接,以彌補當日之過。”
鄭求答話之時,其他的官員都是一派斂聲靜氣,唯鄭求馬首是瞻的樣子。鄭溶早知此人乃是江陽的核心人物,也知道劉正在江陽的孤掌難鳴,上下的官兒都不怎麽買賬,多少也有這個人的暗中作梗。
水患未除,流民衆多,這樣的時候,此地官員卻還貪圖享樂,不思報效朝廷,如此地不濟,鄭溶心中不由地對下頭的衆人實實厭惡得很,面上卻不露出來,只字不提前日之事,只和顏悅色道:“這段時日,諸位大人赈災極為辛苦,本王初到昌安,凡事還要請諸位大人多襄助一二。”
聽他這樣一說,底下的衆官員連聲道不敢不敢,只見堂上一片融洽和美之态,其實衆人心中都已明白,暗中早已是波濤頓生。
事先,鄭溶并未告知昌安及沿途的官員自己一路上的行程,鄭求雖是事先派了人前去打探,可來人只回報說瑞親王一行人棄了長琅,繞道從懷清而來,他掐指一算,瑞親王又調撥了三萬人馬,連着拔營起寨的時間,怎麽着也得是昨日午間才能到昌安,于是頭日裏頭就囑咐了昌安上下官員,翌日午間直接至昌安東城門迎接。
可沒想到的是,鄭溶卻只帶了辛七等幾個随身侍衛,輕車簡從,從長琅直接撲了昌安,弄得昌安大小官員通通是一個措手不及。
前日,這位三殿下到達昌安乃是五更之時,并不曾下塌官驿或是臨時府邸稍作休息,便直接打馬上了州府衙門。
昌安不比京城中,每日裏不上早朝,地方上的官員們早已習慣了待到天大亮才開了府衙辦差。于是乎,這三殿下到了這昌安城之時,昌安城大小官員尚且都還在自家嬌妻美妾的鋪蓋卷兒裏頭睡得正香甜,聽聞三殿下已到了府衙,大家這才忙不疊地從鋪蓋卷兒裏頭爬出來,衣服靴襪都沒有來得及穿周正,便上轎打馬,催命似地趕到了府衙。
可到了再一看,這位三殿下早已經不知蹤跡,府衙大堂的案桌上只用一方鎮紙壓了一張熟宣紙,宣紙上頭未落一字,一張紙幹幹淨淨。
衆人都面面相觑,都不知這位王爺是何用意,唯有江陽巡撫鄭求鄭大人走上前去,拈起那張紙,抖了一抖,在心底不由地冷笑了一聲。
旁邊有官員抹着冷汗問:“大人,瑞親王殿下到底是什麽意思?”
鄭求當下只瞅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三殿下是說,咱們這昌安城衙門裏,就和這張紙一樣幹淨,府衙裏頭什麽人也沒有。諸位,咱們這往後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大家都打起精神些罷,可別讓這閻羅宋帝抓住了咱們什麽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