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海棠春

今日,蘇蕭起得特別的早。

昨夜間,她思量着将銀香連日來穿着的男裝換了下來,給她制辦幾身合身的衣裙,于是便抽空帶了銀香并五兒兩個去街上的綢緞莊買料子,給她們兩人各裁了兩身襦裙。

回轉的時候,已經是掌燈時辰。蘇蕭領了兩個女孩子回官驿,一路上只含笑聽着身邊的兩人還在不停的叽叽喳喳的讨論着什麽式樣什麽花色什麽料子。曾幾何時,最時興的繡品,最新色的簪花樣子,這哪一樣,蘇家的小姐不過是看上一眼就能做個十成十?春日來時,邀約起閨中要好的姐妹們去游春賞花,一路上香車寶蓋,軟紗羅衣,和鸾雝雝,素手纖纖,惹得路過的人人都要贊上一聲,好一副雅致迤逦的仕女踏青圖。

久遠到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發生的事情了。

耳邊少女的聲音還在滴呖呖地讨論不休,她的心思早已經遠去了。跨進官驿的大門,她肅了肅神,垂下眼眸收起了方才那抹淡淡的笑意,現下的她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禮部主事蘇蕭,那些爛漫少女特有的嬌憨與妩媚,在四年前的那個夏日,早已是雲消霧散再無蹤影。

她擡起頭來,只見二樓交窗疊榥,窗上糊着密實的窓紙,裏頭仍舊如往日一般透出了一點微微的光亮。這幾日來,日日如此,那鄭溶總是伏案到深夜,她入睡的時候,那屋裏的燭光從未熄滅,每日晨間她與同僚們出門辦差的時候,他的房間又早已是人去樓空,她甚至不知他是在清晨的什麽時辰離開的,讓她幾乎懷疑他這麽些時日都未曾好好的眠上一眠。昨夜從那頭的廂房裏透過來的光亮,就如同太白星辰一般,在那幽暗窅冥的夜空當中,猶自在澄潤明澈。不知何故,那一點光亮透入,擾得蘇蕭一整夜都輾轉難眠。

還未待到天光放亮,她便梳洗了起來,窗外春風和煦,垂絲海棠上的金畫眉撲楞楞地飛到窗前,她一時興起,蹑手蹑腳地走了過去,輕輕地推了窗,可那一尾金畫眉還是被開窗聲驚了一驚,震羽而飛,穿柳而去,複又停在那海棠枝上,搖碎了一地紫玉胭脂暈。

許久沒有過這樣閑暇的時光了?蘇蕭遠眺過去,目送那一尾金畫眉差池其羽,遠遠而去。正在此時,那頭廂房的門被人吱呀地一聲推開了來,她瞥見裏頭出來了兩個人,一個正是鄭溶,另外一個人卻恰好被辛從遮擋住了大半張臉。可那人的身形她卻覺得十分的熟悉,她心中十分疑惑,不由地仔細看去,沒想到這一看卻真真地叫她驚愕萬分,此人不正是去年中秋之夜,從那彎清河中救下她的那位壯年男子麽!

此時此地,這個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她不由地往窗後避了避,透過窗棂間的縫隙見那壯年男子朝着鄭溶低頭一禮,鄭溶拍了拍他的肩膀,耳語了幾句,那壯年男子便匆匆而去,看起來他們彼此之間已是熟稔至極。既然這位救過她的壯年男子正是鄭溶的手下,那麽中秋之夜她在燕子塔上遇到的人——不是鄭溶又還有誰?

仿佛在電光火石之間,她的那些紛擾和困惑都有了答案。

那日在望京樓的庭院內,鄭溶問她的第一句話:“你叫蘇蕭?是哪個蕭字?”

此話一出,當時的她甚是摸不着頭腦,不知尊貴的瑞親王殿下何來此問。可若是鄭溶便是在燕子塔上救過她與王旬的人,那他早已便知她的名姓,因此在那望京樓中問一句她名姓的由來,倒也算不上十分的突兀了。

燕子塔。禮部。還有這次在懷清違抗軍令。

不知不覺中,她竟然已欠了鄭溶三次性命。

她昨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到底也是覺得心有虧欠,總覺得鄭溶這樣徹夜少休,殚精竭慮地忙于整治水患,所費的心力之中多少也需得要解決她招惹出的那件麻煩。那夜之後,她總是想找了機會,在公事上多盡一盡心力,可自從那日之後,莫說是難得遇見他一面,就算是去求見了幾次,也在門口就被辛七不冷不熱地擋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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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的同僚們本覺得她雖然官輕人微,可經過長琅縣一事,人人都以為她在瑞親王面前算得上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于是言語之間都不免有些巴結之意。可如今又見蘇蕭似被瑞親王冷落,求見一次亦不可得,個個心中都不免快意,背地裏忍不住便要排擠上幾句,道是她妄想攀上瑞親王殿下這高枝頭,可惜卻摔得鼻青臉腫甚是狼狽,更有甚者便是當着蘇蕭的面也露出譏諷之意來。

蘇蕭對此倒是渾不在意,只覺辜負了當初鄭溶的信任,又自覺自己在那件事情上擔了天大的不是,加之現下鄭溶又如此之忙碌,她卻不能分擔分毫,心下十分難受。

今日裏她陡然見到了那壯年男子,如此思前想後的一思量,心下便更不是滋味兒,當下便提了腿往下趕了過去。

鄭溶正往外走,卻聽見身後傳了來了一陣子腳步聲,不禁回頭一看,卻見是蘇蕭只松松挽了頭發,穿了常服便跑了出來,也不知是何事如此之急。

幾日不見,鄭溶心中不由一軟,腳下也頓一頓,卻見她已經疾步來到了他的面前,仰頭問道:“殿下,您這是要去哪裏?可是要去堤壩上?下官可否随殿下一同前往?”

鄭溶見她衣冠不整便追了來,雖是極早的清晨,可也難免有旁的人撞見她這幅春困未醒的模樣,心中不知為何極是不快,不由微微地皺眉道:“你又是在胡鬧什麽?”

這句話說得她一愣,卻只覺鄭溶的目光正從頭至腳的打量着她,那目光中似乎還着點厭惡和不耐,這才憶起原是自己心急,不僅未着官服紗冠,更是連着一頭青絲也未曾好好地绾束起,只在上頭簪了一根鎏金發簪便匆匆地奔下了樓來,這樣莽撞的結果便是在三殿下面前又是大大的失了儀。

她面上一紅,卻也顧不得那麽多,只低頭道:“殿下恕下官失儀之過,下官只想彌補往日之過失,為殿下分憂一二。”

鄭溶雖說也知曉方才自己脫口而出的“胡鬧”二字多少失了點身份,但見她并不十分顧及自己的責備,倒是習以為常的樣子,心中不免又猜疑了幾分,難道說,她在旁人面前也是這幅衣冠不整的模樣?既是如此,那她在邱遠欽面前,又是何種風情的模樣?

這樣的念頭只在腦中一閃而過,心中已是一陣煩悶難忍,于是當下便沉下臉去冷冷道:“蘇大人既已知失儀,為何還如此站立于本王面前?有甚麽要事,待你對鏡整冠之後再來找本王罷。”

蘇蕭不知他的怒火為何陡然而生,只道他仍對她私自調兵一事猶自還心存怒氣,且他這一去,她又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和他說上一句話,當下也顧不得其他,不禁上前一步扯了他的袖子喚道:“殿下!”

鄭溶正準備轉身而去,卻被她拉住了衣袖,這樣大不敬的冒犯之事,自從他成年之後便未曾發生過,現下卻被一介小女子死死地拉住了衣袖。鄭溶正準備低頭訓斥于她,不料這一低頭,卻看見她的臉近在咫尺。剎那之間他心下突然生出了一點恍惚,他不由地望向她那雙懇切的瞳子,只見那秋水般的瞳子裏清楚地映出自己此刻的模樣,在這一刻他的手幾乎就要撫上她的面龐,幾乎就要伸手去握住她抓住他衣袖的手指。

他想就此就将她留下來,扣在他的身邊寸步不離。有一個邱遠欽又能怎麽樣?莫說是一個邱遠欽,就算是十個百個邱遠欽,又能奈他如何?只要他動了心思,便是她不情願,就算是明火執仗的強搶,對他而言又有何難?她不情願——思到此事,他心中仿佛利刃穿心,痛苦難耐,求不得求而不得,他萬般的隐忍,要的不過是她的一個心甘情願!

他心中一驚,他居然生出了這樣的心思。他居然對蘇蕭生出了這樣的心思。這心思又埋藏得這樣深,除了他自己,這世上便再沒有一個人能夠窺見。他想聽她再說一次女兒家如何與男子不同,再聽她勸一次他繞道懷清,那樣的軟言細語,仿佛就是他孤獨的生命中等待了很久的天籁。

一旁的辛七見狀,只覺得這蘇蕭膽大包天,殿下已是法外開恩饒恕了她,可她卻得寸進尺做出這樣以下犯上之事,不由喝斥道:“蘇大人!”

不過是片刻之間,鄭溶的腦中已經翻轉過千百萬個念頭,可仿佛也在一瞬之間,随着辛從的那一句呵斥,他神臺頓時清明了起來,方才他到底在做了些什麽?

他們之間隔着他的地位她的身份,還隔着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邱遠欽,況且現下這瞬息萬變的局勢,稍有一個差池,就是他的永無寧日,更是她的萬劫不複。

一陣晨風拂過,一時間庭中的幾樹垂絲海棠花葉漫天飄落,猶如點點紫玉,落在她的發間,鄭溶的目光在這滿庭的海棠花雨之中一寸寸地冷了下來,如同天神驟然将厚厚的冰雪覆蓋在沸騰熾烈的火山之上。

他慢慢将袖子從蘇蕭的手中抽了出來,淡淡地道:“蘇大人,容本王提醒一句,你怕是逾規了。”說罷也不再看她一眼,竟直接轉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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