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春分宴

一晃又是七日過去了,蘇蕭随着衆人日日例行辦差,再見到鄭溶的之時,卻已是在七日後昌安州府府衙的大堂上了。

這日裏,從昌安城城東門算起,前後長達五十裏的淮水大堤終于在鄭溶的主持下修繕完成,這日又恰逢是一年之中的春分之季,為了迎此佳節,鄭溶特命人就近在州府大堂上設了酒席,犒勞官員們連日來的辛苦。

鄭溶端坐于大堂的正位之上,下頭兩旁置了一溜排兒的座位,官員們均按品級分坐兩旁,坐在左邊最上首的自然是昌安巡撫鄭求大人,依次下來蘇蕭則排到了最末的幾個位置上。

鄭溶面前一字兒排開幾色食碟,俱是昌安美食,昌安之地的飲食歷來講究精細,別的且不說,光是鄭溶桌上的那一壺佳釀便是大有名堂,此佳釀喚作白玉腴,乃是取昌安名滿天下的清涼泉所釀,釀成後色若上好的羊脂玉,眩轉清光,如飲瑞露,酒意千日不散,故而又有“千日暈”之別名。

此酒極難釀成,衆人平生多是聞其名而不知其味,巡撫大人鄭求家中多年也只私藏了一小壇,今日特地捧了來孝敬瑞親王殿下,以慶賀瑞親王殿下在昌安修繕堤壩的功成之喜。這頭水患既平加之春分又是一年之中最賞心悅目的時節,如此雙喜臨門,自然在府衙大堂上恭賀鄭溶功績之聲此起彼伏。

堂上一片和美之态,蘇蕭遠遠地看着高高在上的鄭溶,下頭官員一窩蜂似地上前去給他敬酒,只見他杯盞不停,仿佛興致甚好,個個來者不拒,且他的酒量也是極好,觥籌交錯之間便是酒過三旬卻半分醉意也無。

蘇蕭座位本就靠後,她又只是個從六品的銜兒,并不想去湊那些個虛熱鬧,更喜這廳中的人人都趕着去敬酒攀附,此時竟無一人留意于她,于是她便只管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一個人慢慢地啜着酒,托着頭看那廳中的江陽歌姬調琴弄筝,舞姿曼妙,倒是很有幾分潇灑自在。

她擡頭四望,一衆人中唯有邱遠欽也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記得那晚從鄭溶書房出來的時候,蘇蕭穩了穩心神,極力将她所有的猜測都抛在腦後,只故作鎮定地對邱遠欽道:“邱大人高義,蘇某感念于心,無以為報。”

她以為邱遠欽面上平靜若水,哪知他心中的千回百轉?

他幾日之前見到銀香才猛然悟出她的身份,她卻從一見到他開始,便知道他乃是她的夫婿,可她的态度分明已經将她和他之間劃出了一道鴻溝天塹。那晚她懷抱着傷痕累累的銀香,眼中透出的那無法掩蓋怨怼神情,足以讓他這一輩子銘刻在心。

世間竟然有如此荒唐之事,成婚五年,她站在他的面前,他竟然不知道這便是他的結發之妻;天下之大,他卻讓他的結發之妻無以為家,命運多舛,颠沛流離。五年之前,他在她的阿兄面前發誓,要替蘇門洗清冤屈,要許給她一世太平,五年了那蘇家之冤仍然不得昭雪,到了今日他還有何面目再去面對于她?

她初見他之時,只譏諷道:“區區在下微薄之軀,何勞邱大人動問?”

那一夜,她生分到只淡淡地說了一句:“邱大人高義,蘇某感念于心,無以為報。”

一字一句,于他猶如萬箭攢心。

她知曉在這世間已經無可依仗,所以不惜以身犯險,瞞天過海,激怒天顏,也要洗清蘇家的冤屈,也要衛護住她所在意的人。知曉她知曉在這世間已經無可依仗,所以斷然不會在他的面前流露出一絲一毫的軟弱罷?

她必定是深深地怨恨于他的罷?成婚前的鴛盟,成婚後的冷淡,他邱遠欽在她的眼中不過是一個背信棄義的薄情之人罷?不過是她錯看了的負心之人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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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他的目光只落在極遠的地方,澀然道:“邱某曾答應過一位故人,因而此事本就是邱某分內之事。”

蘇蕭心下一驚,不由駭然道:“故人?”

見她如此避之不及的模樣,邱念欽心中幾乎痛不可遏:“官場雖說紛雜,可邱某卻還是有些敝帚自珍的脾性,邱某應允的那位故人,言語所涉及的不過是邱某品行并未與蘇大人有甚麽牽連。”

一句話便将此事化為了一場掌故。

那廂的蘇蕭正在自斟自飲,自得其樂得很,卻不知邱遠欽的這一番悲苦心結,不知邱遠欽雖是口頭上不說什麽,可眼光卻不由自主地頻頻朝向她那一處,更不知上頭的鄭溶分神将他兩個的舉動俱是看得一清二楚。

正在此時,蘇蕭對面的一名官員卻怕是多喝了幾杯,有些酒意上頭在一片歌舞聲之中站了起來,高舉了酒杯,大聲道:“殿下!咱們昌安春分時節一直有立蛋的耍子,今日恰好是春分,殿下何不也做此耍事與民同樂呢?”

所謂立蛋,便是在春分之日,尋一塊平地或是桌幾或是書案,将一枚雞子豎着立起來,乃是在江陽等南地民間流傳了千年的習俗。

在江陽以北的地界兒,春分時節天氣其實并不十分溫暖,加之并不如江陽土地富庶,民間自然過得要艱難,勞作辛苦,并不比江陽民間悠閑,所謂有錢才有閑,乃是放之四海皆準的道理,因此上立蛋這類的習俗遠不如江陽之地盛行,即便在京師一帶,也并不十分流行,更莫提自幼生長在宮禁內苑之內的鄭溶了,更是從來沒有聽過此種說。

聽聞一旁的官員将這一習俗詳細地解釋完之後,鄭溶也難得的從谏如流地道:“本王倒是第一次聽說,既是此地民俗,本王也不妨一試。”

聞聽他這樣一發話,堂下立刻有人端來了幾十個雞子,預備着在每位官員面前擺上一個,卻見鄭溶左下首的鄭求卻站起來,拱手道:“殿下,如此小兒做耍子的兒戲,叫我等怎能在殿下面前賣弄?”

鄭溶知他有話要說,笑道:“那依鄭公之見,如此才不是小兒的游戲呢?”

只聽那鄭求道:“我等曾聞聽殿下天賦神力,十八歲時便能拉得開六鈞的大弓,又曾在軍中歷練多年,更有百步穿楊的好本事,今日雙喜之機,不知我等昌安百姓可有此等福氣見識殿下的一番英雄氣概?”

鄭溶聽他如此一說,向堂下衆人笑道:“鄭公原來是要給本王出考題了!”

鄭求陪笑道:“殿下說笑了,下官腆着一張老臉不過想替我昌安百姓求一求殿下的恩典罷了。”

鄭溶今日裏興致格外的好,當即也不多說什麽,只問道:“鄭公既如此說,本王自然也是客随主便,但不知鄭公要将場子設在哪裏呢?”

鄭求道:“下官想的是,今日不僅春分,更是大堤完工的好日子,不如将場子設在了萬福橋的大堤上頭,”他笑着朝向下頭的衆位官員,繼續說道,“在那堤壩之上,下官命人立幾根一人高的木頭樁子,上頭立好一枚雞子,百步之外凡能射中者為勝。讓昌安的百姓都來看一看我大周男兒的英姿,也彰顯彰顯殿下與民同樂的心意,殿下說可好?”

鄭溶面上笑意大盛,應允道:“如此甚好。”

不過小半個時辰,萬福橋旁堤壩上的場子便布置好了,分別于五十步、七十步、一百步的地方,高高地樹立起一根木樁,上頭果然立着一枚雞子。

鄭溶帶了衆人浩浩蕩蕩地往堤壩而去,昌安許多百姓聽聞瑞親王殿下要親自引弓射箭,全城傾巢而出,鬧嗡嗡呼啦啦地全湧到了堤壩旁,争相來看瑞親王的箭術之精。整個堤壩橋頭之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真個比八月十八看潮頭還要熱鬧幾分。

巡防營的将士們在場子邊上拉起了極長的鐵鏈,将前來看熱鬧的百姓們隔在離場子數步之外。

射場設在了堤壩靠江的那一邊,江風習習,舒爽宜人,讓人終于覺得在水患之後春意也再度眷顧于這昌安城。

鄭溶才領了衆位官員在場子外頭一一坐定了,當即便有一名巡防營的武将,自傲箭法出衆,自告奮勇地便要争一個頭彩。

鄭溶站起來,往場下一指,沉聲道:“好,就讓本王看看我大周男兒的精湛箭術,你若是一箭便射中最遠的雞子,本王重重有賞!”

蘇蕭坐在擡眼望去,心下不由地微微咂舌,饒是她目力不錯,可最近的雞子只若蠶豆般大小,最遠的那一處,連着木樁也只是隐約可見,要想射中那木樁上的雞子,又談何容易?

那将士也是個豪爽之人,當即朝着鄭溶拱了拱手,一只手拎了箭筒便下了場子,手腳利索地搭箭上弓,滿弦而出,一箭便準準地射中了第一處的雞子。

當即場內場外轟然一片的叫好之聲,鄭溶臉上也浮現出了贊許的微笑,向左右随從道:“來人哪,給這位勇士送一碗酒去,告訴他本王等着看他的第二箭!”

左右得令而去,當即捧了一碗烈酒給那将士,那将士遙遙地朝着鄭溶一禮,将杯中烈酒一飲而盡,揮袖抹了抹嘴角的酒漬,再次搭了弓箭,衆人屏氣凝神,只見箭若流星一般,那第二處的雞子應聲而破。

這一次鄭溶帶頭鼓起掌來,大聲道:“好!果然是我軍中的好男兒,本王再賜你一碗酒!”

那将士再次一飲而盡,這一次他要射的是最遠的那一枚雞子,場內場外俱是屏息靜氣,端看他最後一箭可否能射中。只見那将士拉了箭弦,朝着那遠處的樁子慢慢地瞄準,手一松,那只利箭便直直地飛了出去,衆人無不踮起腳尖朝着那第三處木樁子的地方張望,可無奈百步之遙,甚少有人看得分明到底那枚雞子是否被這位将士射中了下來。

衆人正在竊竊私語,不一會兒,便有侍從氣喘籲籲地從那處跑了過來,朝上禀告道:“殿下,這位勇士并沒有射中樁上的雞子,只是射中了木樁。”

那将士是個耿直性子,一聽到自己并未射中,臉上也不由地顯出幾分失望來,鄭溶見他臉色不豫,笑道:“這世上哪裏真有百發百中的箭法?将軍如此箭法已是人中翹楚了,看來平日必是日夜操練勤奮,來人哪,賞十金!”

那将軍得了鄭溶的誇獎,喜色滿面,忙叩首謝了恩,随了人下去領賞。

衆人見那将軍得了天大的臉面,又有如此豐厚的賞賜,場下稍有箭藝的諸人都不由地擦拳磨掌,躍躍欲試,于是接連着又有十來個人上了場,個個身強力壯,可一個多時辰過去了,竟也無人射中最遠的那枚雞子。

一旁的鄭求站起來,滿臉堆笑道:“殿下,您看已有一個多時辰了,那枚雞子還在樁子上呢,下官鬥膽請殿下往場中一試身手!”

鄭溶看了他一眼,緩緩地站起身來,随手解開外袍扔向左右,不知何故,鄭求卻突然感覺到他的眼中仿佛隐約透出了點風雨将至的寒意,待到他定睛一細看,仿佛又在轉瞬之間,那點寒意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卻只見他唇邊浮起了一抹子極淡極淡的笑容:“好,本王姑且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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