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水一程

鄭溶見她如此擔心自己,強忍住心中的無限歡喜,側頭微笑道:“早知道你會這樣擔心,就算是受點小傷,也是值了。”

蘇蕭惱道:“都什麽時候了,殿下居然還有心情用言語戲弄下官。”

鄭溶正色道:“我哪裏是戲弄于你,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

他握着蘇蕭的手,又溫和道,“果真是不礙事的,我常年沙場征戰,這些外傷不過是家常便飯,況且現在傷口恐怕已經是開始結痂,若這時候再撕開衣服,難保不再流血,還不如咱們回到昌安城中,到時候命了禦醫過來包紮一下,不過是三五日便可痊愈,阿蕭不用為我擔心。”

蘇蕭見他說得有理,心中雖極為擔心,卻到底還是不好勉強于他,強行上前查看傷口,只得依着他的意思作了罷。

她放眼四望,擔憂道:“此處是哪裏都不知曉,昌安城又會是在哪一個方向呢?不知幾日才能回到昌安呢。”

卻聽鄭溶道:“咱們被江水沖到下游,按在水裏的時辰算,左不過一日的腳程,你跟着我來便是,日落之前,咱們必然能回到昌安城。”

蘇蕭雖是半信半疑,可見他如此篤定,當下也無二話,兩人簡單收拾一番便上了路,一路逆着江水向東而行,果然不出四個時辰,便遇上四處來尋他們的士兵,此刻江水已是漸退,兩人随着軍船渡江,不多時便直達昌安城下。

聞訊趕來的文九等人早已伫立城牆之下,見鄭溶安然回來,忙幾步迎上前去道:“殿下可還安好?昨日殿下如此舉動,我等俱是六神無主,今日幸而殿下平安歸來,若殿下……”

昨日他見鄭溶逼問邱遠欽,他跟在鄭溶身邊多年,哪裏見過鄭溶如此不自持的形容?眼見着鄭溶為了一名六品小官舍命相救,他頓時吓得冷汗直冒,當即領了一衆人等跳入江中尋人,哪曉得江水甚是湍急,雖說只不過片刻的光景,可哪裏還能尋見鄭溶的身影?

三皇子奉命赈災,出師未捷,命喪江中是什麽罪過?

文九等人一夜未曾合眼,雙眼熬得通紅,一面平息城中動蕩,一面又派了巡防營數千人馬連夜沿江尋人,幸而此時鄭溶安然無恙歸來。

他一時情急,當着昌安大小官員便将昨日之事道出,旁邊站得近的幾名官員将方才的話聽得清清楚楚,衆人原以為鄭溶是因為查看大壩災情而落水,現在才知道其中是另有緣由,幾人不由地面面相觑,瞥見衆人的表情,文九才突然醒悟過來,暗自失悔多言,他猛然住口,偷眼看向鄭溶,卻見他恍若未聞,神色如常,只開口問道:“城中情況如何?安福橋的大壩現今怎麽樣了?”

文九暗自慶幸鄭溶并未曾怪罪自己多嘴,忙回禀道:“昨日幸而發現得早,那機關雖是開了一小半,引了江洪陡然暴現,可昨日殿下落水之後,衆将士已合力将那機關關上,除開昨日斷裂的那一段堤壩,其他處的堤壩完好無損。城中已安排巡防營駐紮,只是逆賊一黨雖已被押入大牢,卻仍有漏網之魚,在城中興風作浪。”

鄭溶沉思片刻,只問道:“劉正現在何處?”

只見一衆官員中一位穿青衣的男子越衆而出,道:“下官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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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溶道:“現今是否已安排人手修繕大壩?”

劉正躬身道:“殿下放心,已經加派人手修整堤壩,所幸堤壩損毀并不嚴重,不出五日必能修好。”

鄭溶稍稍安心,贊道:“很好,本王現在便與你同去堤壩,查看災情。”他轉過頭去尋找蘇蕭,蘇蕭身份只是六品文官,此刻正遠遠地站在一邊,他見她神情中隐隐有些憂色,知她心裏必然是憂慮昨日那場突如其來的江洪帶來的惡果。

鄭溶知經過昨日那一場人禍天災,必是有不少無辜之人白白作了黃泉路上的冤魂,更何況今日返回昌安的途中,見到不少兵勇列隊而行,文九歷來心思缜密,他知文九派出這些兵士,除了尋找自己這一層意思在內,也有查看沿途傷亡,掩埋善後的用意,以免榮親王鄭洺一派派出刺探情況之人将此地的惡狀加油添醋的上報,混淆天聽。

他原本是見慣了殺伐的人,便是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也是鎮定自若,可她卻畢竟是女子,哪怕再是膽識過人,那些路有凍死骨的景象,也只出現在她春閨閑翻的卷軸之上,那樣殘酷那樣血腥的場面,她并未曾真正親眼目睹,況且如今她已是他心中要守護的那個人,他哪裏還舍得讓她置身于這樣的修羅場之中?

鄭溶揮手遣退了衆人,只留了文九與劉正在身邊,他稍稍避開兩人,招手讓蘇蕭過來,側頭對她低聲道:“阿蕭,昨日你受了驚吓,這幾日就好好的在官驿裏休息便是,不要再在瑣碎公事上操心,待我平息了事情,自然來看你。”

蘇蕭見他并不十分避人,她卻尚且不能十分确定自己的心意,當即斷然搖頭道:“殿下,下官枉食朝廷俸祿,怎麽敢不在此時為朝廷盡心辦事,怎麽能不在此刻為殿下解憂?”

她擡頭,一雙清澈的眸子正好對上了鄭溶的眼睛卻旋即移開了視線,只輕聲道:“下官乃是經了禦筆欽點的進士,與旁人并無差別,還請殿下千萬不要以我為念才好。”

鄭溶見她經了一日的奔波,臉色雖然十分蒼白,新月似的黛眉下一雙明目如盈盈秋水,神色卻異常堅定,說出的話語雖讓他挑不出半點毛病,卻不曾完全接納他的一番心意,他雖到底有些失望,可到底知道必然還是要給她些許時間,才可兩心相許,而他自然也是能等她的,于是當即正色道:“如此也好,這幾日,蘇大人在公事上也多費心了。”

蘇蕭微微躬身道:“下官不敢。”

時日匆匆而去,鄭求和昌安城水患之事的後續收口,不過是順勢之下便解決得妥妥當當,這邊巡防營三萬人馬亮了刀槍,肅清餘黨,不出兩日順帶便将巡撫府查抄個盆見底兒,那邊劉正領了人日夜趕工,不過三五日便将大壩休整一新,鄭求府上的家底正好補了上萬人大半月酬資的缺,額外多出來的古董字畫并珠寶金銀等值錢物什,鄭溶下令就地封存,派人細細理了清單,描了樣式,寫了奏折,快馬加鞭送往京城。

鄭求一黨在昌安苦苦經營了小半輩子的勢力被悉數肅清,鄭溶主持昌安事務之餘,又騰出手來排了些得力的人手在要緊的位置上,不過是一月有餘,昌安城氣象已與之前是大不相同。

轉眼已近回京的日子,這一個多月來,鄭溶倒從未曾向蘇蕭提及那一晚的事情,并不特別的逼迫于她,待她舉手投足之間神色如常,雖不是特別的噓寒問暖,特意照顧有加,可關切之情和親密之意倒是連同辛七這樣的局外人也看出了幾分端倪,于是無論在公事私事上也愈發照拂于她,此次同行的官員無人不知她在三殿下面前頗為得臉,縱然些許人心中不快,倒也不敢表露出來,雖不知背後如何物議如沸,言語之間卻是恭維不斷,十分奉承。

蘇蕭卻是漸漸冷靜了下來,只覺那夜的風月事如同一枚半青不黃的橄榄果兒,嚼在嘴巴裏,不似個橄榄果兒本應有的樣子,既不甜也不水靈,反倒是有說不出的酸澀味兒。

雖說她心中多少也有幾分歡喜——那一日在江邊他舍命相救,一只手從她身後将她從水中一把撈出了水面,她拼命咳嗽,恍惚中卻聽見有一個聲音在她耳後沉聲道:“我在這裏。”

他俯身過去将披在她身上的外袍緊了緊,将她小心翼翼地摟入懷中,手慢慢地撫上她濡濕的長發,如同安慰一只迷途的小獸,一下又一下:“不要緊,萬事都有我在。”

自從四年前家破人亡,自從背鄉離井離開蜀中,這麽許多年這般平淡如水的過去了,再冷酷的嚴寒,再寒冷的冰雪,她都一直一個人這樣孤孤單單的獨自面對,沒有溫暖沒有安慰,無人再能走進她的心中。這些年也從不曾有人堅定地這樣告訴她:“我在這裏。”再也沒有一個臂膀那樣堅定地将她摟入懷中,再也沒有一個人站在她的身後,握着她的手告訴她一句——不要緊,萬事都有我在。

可蘇蕭卻不敢放任自己去相信這樣一句話。她如同一只失了巢穴的驚弓之鳥一般,張皇失措,如何敢這樣輕易地便将自己的真心交付與這樣的一個人?

她和他之間,隔着距離比他指給她看的那條天河還要遼闊上許多,還要遙遠上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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