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未有期
曉風岸,春水東流,柳絮飄,草長莺飛。
蘇蕭袖內袖了一張請柬,“啪——”地一聲合上手中的折扇,扇骨朝着船家女肩膀上輕輕一點:“敢問姑娘的小船兒可否借在下渡江一用?”
那姑娘朝着蘇蕭咧嘴一笑:“這船兒被一位公子包下來了,讓俺停在這裏等人呢!”
蘇蕭舉目四望,只見四周只有這一只小柳葉船,不禁有些失望,正在這時,有人挑了船簾從船艙裏探頭出來,四目對望,蘇蕭不禁呀了一聲,旋即冷靜了下來,拱手道:“原來是邱大人在此。”
邱遠欽問道:“蘇大人要去對岸?”
蘇蕭道:“下官去江對岸會一個人。”今日早晨她還沒有開門,就發現門縫下頭塞進來一封請柬,她拆開一看大吃一驚,落款竟然是鄭洺,說是要約她到江邊一敘,鄭洺原本這個時候不該在京城麽?卻又為何到了此地?又或許有人冒名而來?若是鄭洺本人又為何要偷偷地邀她一名品級如此之低的官員在如此僻靜的地方相見?
她沒有告訴旁人她收到請帖的事兒,決定自己一個人來探一探究竟,沒想到,就連在這個如此偏僻的地方,都會遇上她最不想見的人。
邱遠欽挑了簾子走出來,他立在船頭,江風習習,鼓動得他的衣衫獵獵做聲,他低聲道:“蘇大人若是不嫌棄,就在下同一程路罷。”
蘇蕭不由地有些焦心,現下除開邱遠欽雇好的這條船,這四下裏哪裏還有什麽船?她眼瞧着就要晚到了,偏又遇上這個人包了船,若是其他人也就罷了,可偏偏又是他,她一想到要和獨自他呆在一起,便滿身不自在。
邱遠欽見她沒有做聲,往前走了一步,朝着她伸出手來:“蘇大人莫非還有其他的法子到對岸去?”
蘇蕭微微躊躇了片刻,雖是滿心不情願,眼下卻也別無他法,只好道:“那下官就叨擾邱大人了。”說罷,也不理會邱遠欽遞過來的手,自己撩起衣袍下擺,扶了那漁家女的船槳登上了船。
邱遠欽也不以為意,只默默地收回了手,指了指船艙內,道:“蘇大人請。”
蘇蕭彎腰進去一看,卻見那船艙內擺了一只獸足雕花小案幾,上頭放着一樽描着歲寒三友的釉裏紅玉壺春瓶并一只酒注,案幾兩旁一邊各放着一盞碧色的琉璃杯,船的另一頭則堆放着漁簍漁網漁蓑等物,這案幾上的擺設與這條漁船格格不入,顯然是邱遠欽自己帶到船上的。蘇蕭瞟了一眼那兩盞琉璃杯,道:“原來邱大人是在這裏等人,下官可真是叨擾了。”
邱遠欽道:“不礙事。”他探頭出去對那漁家女高聲道:“姑娘,開船吧!”
那女孩子脆生生地應了聲好,笑嘻嘻地收了繩索,慢慢地撐開船,不多一會兒,那一葉輕舟便蕩到了江中央。
蘇蕭驚道:“你不等人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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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遠欽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用手摸了摸那酒注,道:“這酒還有些冷,要稍稍燙些才好喝。”他往酒注上澆了些滾水,又道:“蘇大人可否願意聽在下講一個故事?故事講好了,在下等的人差不多就到了,”他指了一指那酒注,“這壺酒差不多也能入口了。”
蘇蕭心中隐隐不安,扭頭去看那起伏的江水,道:“下官有要事在身,恐怕是沒有時間聽邱大人的故事了。”
邱遠欽見她并不情願與他多話,心中苦澀,極慢地念出兩句詩,“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他的每一個字都如同故園那巴山蜀水的夜雨一般,潮濕而溫潤,一點一滴地浸落在蘇蕭的眉間心上,他出神地望着那桌上的琉璃杯:“蘇大人,從蜀中到京城近四年了,你可思念家鄉?”
蘇蕭眼神微微瑟縮了一下:“邱大人沒有喝酒倒也醉了,說起胡話來,下官原籍并不是蜀中人士。”她低頭笑了笑,“況且下官到京城也不止三年。”
邱遠欽看着她隔着一層冰霜的笑容,沉默了半晌,方道:“可是邱某收到的家書中,卻确實說拙荊四年之前,”他頓了頓,下頭的話似乎耗盡了全部的力氣,“離家而去。”
蘇蕭沒想到他居然直通通地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間竟然不知怎麽接才好,在邱府那半年所受的委屈湧上心間,半日方嘲諷道:“邱大人的家事,與下官有何幹系?”
“阿筝……”邱念欽禁不住伸出手去,想要去握住她的手。
蘇蕭如同被撲來的火星子燙到一般,猛然将他的手甩開,案幾上的琉璃杯被她的衣袖挂翻,滴溜溜地滾到地上,咣當一聲跌落在地上,在地上打了幾個圈後,終于停了下來。
他的聲音低低地在空氣之中徘徊,帶着陳釀的桂花酒的氣味,在她最沒有防備的時候,陡然地沖入了她的耳中。她曾經以為,她一輩子也不會再聽到從他的口中說出她的名字,她眼見他在京城春風得意高官得做,本該早就将千裏之外的罪臣之女抛到九霄雲外,可是為什麽那一聲的低吟中竟然帶着這樣濃烈的絕望和蝕骨噬心的相思?
她的心仿佛是千年的古潭,那一年因着他,她為他栽起柳樹成蔭種下桃花成林,四年前他離開以後,她便成了冬雪封山,千鳥不渡波瀾不經。那一聲的呼喚仿佛向那千年古潭中投下一粒石子,她面上沒有表情,心中早已經激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暗濤洶湧。
邱遠欽的手中還能感覺到方才她的手那一瞬間的溫度,他默默地看着她那握緊到泛白的手指,俯身将那琉璃杯拾了起來,及不可見地嘆了一口氣,低聲道:“方才是我唐突了。”
蘇蕭沉下臉道:“邱大人若是沒有事情,就請外頭那位漁家姑娘盡快将下官送到對岸去罷,下官與他人有約,”她指了指一眼案幾上的東西,“邱大人也是與人有約的,還是莫叫人等久了。”
她擡頭看了一眼邱念欽,又道,“方才大人念了兩句詩,下官雖不是蜀中人士,卻也知道這首詩打頭的第一句——君問歸期未有期,”她勉力笑了一笑,“未有歸期,這樣白白等待的滋味,邱大人怕是沒有嘗過罷?邱大人既是君子,便不要失信于人,更不要再讓人白白空等了,蹉跎了青春。”她一口氣說了這樣許多的話,方勉強定下了神,覺得将胸口中憋悶的怨氣多少吐了些,說罷徑直閉上眼睛不願再看他。
邱念欽沉默了很久,道:“等待一個人的滋味,蘇大人怎知我沒有嘗過?”他見蘇蕭只是閉着眼睛不搭腔,又澀然道,“我等了很久很久了,等她的簪花小楷,等掀開她紅蓋頭的那一刻,等着與她舉案齊眉白首偕老……”
蘇蕭卻是沒有見過這樣無恥的人,終于忍不住打斷道:“不知邱大人方才向下官描述的等待的人,到底是何方佳人讓邱大人如此的牽腸挂肚?可是京城中那位才情俱佳的池小姐?”
邱念欽沉默了半晌,終于艱難道:“我心中從來只有一位佳人,那人便是我的……結發夫人。”
蘇蕭唇邊帶出一絲絲諷刺的笑,感慨道:“得夫婿如此,那令夫人可真是有福之人吶!”
她心中冷笑不已,有福之人?她可真是有福之人哪,家破人亡,夫妻離散,她還不得不強自鎮定地坐在這裏,與這負了她的人談笑風生。
她的話将他刺得鮮血淋漓。在她的心中,他邱遠欽不過是一個背信棄義的薄情之人罷了。那日他到她家提親的時候,那窗下的那雙繡花鞋,那一片衣角永遠地活在他的回憶之中,仿佛是他生命中最最瑰麗的夢,到如今不過是結發不識,縱然是相見卻也不能相認相親。
如今他與她的白頭偕老已是不敢奢望,可是她現在所做的事情,不過是飛蛾撲火罷了,這樣大的一場賭局,他已經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副壓了進去,想保全的不過是一個她,他決計不能讓她再卷入這樣的危險之中。
蘇蕭見他又是默不作聲,心中不免煩悶至極,朝外頭高聲催促道:“姑娘開船罷!”
那姑娘笑道:“俺收了那位公子的銀子,自然是聽他的吩咐了!那位公子方才特地叮囑過俺,說是沒有他的吩咐,這船兒啊要停到這裏,直到太陽下山呢!”
蘇蕭沒想到他竟然來了這麽一出,頓時又急又氣,怒道:“你把我騙到這裏來做甚麽?”
邱遠欽終于道:“蘇蕭,你實實是不能去見那個人。”
蘇蕭怒道:“你怎知道我會去見哪個人?你又憑什麽不許我去?”
邱遠欽急道:“你這樣冒名入仕已是險惡至極,那個人不是你能動得了的,他有多少雙眼睛替他看着?他有多少雙手替他賣命?你無異于是往虎口裏送!況且你還想左右逢源,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去送死!”
蘇蕭眼光微微一閃:“我怎麽就往虎口裏送了?我又怎麽左右逢源了?邱大人可真是了解下官呢!”
“你現在和他如此……如此親密,難道不是別有所圖?”
“別有所圖?”她慢慢地咀嚼這四個字,“邱大人到底想說的是什麽?”
“你莫非真的不懂我在說什麽?”他看着她的眼睛,“你若是真的不懂,為何今日要渡江過去見鄭洺?”
她輕笑一聲:“蒙二殿下相邀,蘇蕭乃是一介小小的六品官,怎敢不去?”
邱念欽朝着她微微地傾身而去,懇求道:“你可知道,二殿下想要你幹什麽?蘇蕭你不要去。我從二殿下那裏知道了這件事,便專程過來給你說這句話,不要去,二殿下那邊我去替你周旋。”
蘇蕭搖頭道:“這件事可不是邱大人說了算。再說了邱大人把自己的事管好也就罷了,竟然管到我的身上了,未免管得太寬了?”
“我怎麽能不管你?你是我的……”他看着她一臉倔強的表情,終于咬牙道,“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蘇盛兄……如今你定要說你是蘇蕭,我認了。蘇蕭,這其中關節厲害,踏足其中便是無路可退,更何況你不能為了報仇去赴會,更不能為了報仇去接近那個人。”
她突然直視他的眼睛,目光爍爍,“哪一個人?下官不明白邱大人的意思。”
“你說是哪一個!”他有些口不擇言,“你這些時日,天天與他相伴,現下還要來問我是哪一個……”
蘇蕭慢慢地合上眼睛,将最後的一點光芒慢慢地藏去,“原來是他……”
邱遠欽急切的話語仿佛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你可以當我什麽也不是,可你不能就這樣白白斷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幸福?哪裏還有什麽幸福?她本來還以為,這一次……她沉默良久,方低聲道,“我這樣的人,哪裏還有資格說幸福?”
聞聽此言,邱院欽的眼睛在一瞬間明亮了幾分,急切道:“阿筝,若是你願意……”
蘇蕭猛然擡頭,打斷了他的話,“邱大人,你怕是弄錯了,我不是你的什麽阿筝,另外我也不願意。”
邱遠欽的眼神漸漸黯淡了下去:“你……甚至都沒有聽我說完。”
“是啊,無用之話聽得太多,自然不願聽了。何必自擾更何必擾人。邱大人,無論你想說什麽,我都不願意。”
長久的沉默。終于,他朝着外面道:“姑娘,開船罷。”他擡手将那玉壺春瓶提起來往琉璃杯裏斟滿了酒,道:“這酒剛剛好,蘇大人喝一口罷。無論蘇大人如何看待我,我心意一如既往,此江為征。”
蘇蕭不解其意,卻突然憶起她在閨中的時候,很是羨慕阿兄在江上徹夜泛舟,還曾在信中對邱念欽講過,待兩人成婚之後,定要找一處空闊的江上,整日泛舟,四目相對,日月做陪,鬥酒做詩,将是何等的惬意風雅!
往事已逝,兩人相對無言。
船停靠岸邊,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起身走出船艙,深吸了一口氣,轉頭對邱念欽道,“邱大人,以後千萬不要做這樣的事情了,從今往後我蘇蕭與你再無絲毫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