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閑話生(一)
今日,青娘唱曲子特別的賣力,染了鳳仙花的纖纖十指輕快一撥,那樂聲便如清泉一般,從她手中的琴弦上流淌而出,一曲陽關十八疊被她唱得如江南柳絲般輕軟。
不是為了別的,就是因為那一位坐在湘妃竹簾後面的那位俊朗男子。已經過了兩個時辰,她低頭理了理絲弦,再偷眼看了眼那簾子那邊,那個男子從兩個時辰前便一個人要了桂花酒坐在那裏獨斟獨飲,她是這城中最富盛名的清倌兒,多少人為着她一擲千金,可是這個男子自打走進來之後,便并未曾正眼看她一眼,他只低頭看着手中的酒杯,仿佛這塵世與他毫不相幹,他的眼中只有那一杯酒中之物而已。
不知為什麽,自從他坐在了那裏,青娘覺得周圍來來去去的客人仿佛不再存在,素日間嘈雜的酒樓仿佛也因為他在那裏,而突然變得陽春白雪起來。
那男子桌子上那幾樣吃食未動分毫,只見琥珀一樣的桂花佳釀在如玉的酒杯輕輕蕩漾,一雙修長的手輕輕地握着那酒杯晃了一晃,那雙手卻比那瓷白的酒杯還要白上幾分,那人只靜靜地看着那酒杯,一仰頭那佳釀猛然滾入喉中,嗆得他幾乎要流下眼淚,琥珀色的液體順着他的唇角緩緩流下,若點點初開的黃杏,暈染在他的衣襟之上,無聲地開出一小朵一小朵極苦澀的花朵。
青娘再偷偷望了那邊一眼,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多少壺了,這谪仙般的男子到底會有什麽心事,這樣一杯接着一杯的喝下這樣多的酒?喝了這樣多的酒,他卻還這樣正襟危坐,神色之中沒有半點輕狂之色,她簡直要以為他會這樣天長地久地坐下去了。
三五個小吏模樣的人正在另外一桌低聲聊天,酒過三巡,其中一個年輕人正在給其他的兩人講今日的稀奇事,他聲音微微有些尖細,恰好四鄰都能聽見:“哥哥們可聽說了前段時間發生的稀奇事兒麽?”
另一個四十來歲上下的中年男子忙往前湊了湊,道:“什麽事情?”那人腰間挂着一只翠色香囊,繡着鴛鴦交頸的花樣子,下頭綴着一條長長的粉紫色流蘇,一看便是脂粉隊裏混的老手。
那年輕人道:“那日瑞親王殿下平安回來的事情,你們知道不知道?”
座上另外一人一聽此話,當即嗤笑道:“原來老弟是說這事兒啊,這昌安城中,誰人還不知瑞王爺平安歸來了?先頭那樣大張旗鼓的找人,人人都以為這個京城來的王爺是必死無疑了,後來又平安歸來,現在昌安城中都傳遍了,老弱婦孺人人都道他是天神下凡上天護佑呢。”
方才提起這個話題的年輕人不屑道:“若單單是這事兒,還用得着我還專程告訴幾位老哥?”
其餘的人奇道:“除開這事兒之外,這些日子哪裏還有什麽新鮮事兒?”
那年輕人稍稍壓低了聲音道:“你們沒聽上頭的大人們說麽?那天瑞親王身邊的那個侍衛不小心說漏了嘴,其實啊瑞親王不是被江水卷入江中的,是自己跳下去的。”
衆人一驚:“還有這等奇事?”
那人故作神秘道:“更奇的還在後面呢,你們想想堂堂的瑞親王,怎麽會無緣無故自己跳下江去?上頭的大人們揣測說,這不過是那一位的計謀罷了。”
衆人湊上前去,急問道:“什麽計謀?”
見那幾人的表情,那人心中得意,斜看了四周一眼,道:“其實啊,瑞親王根本就沒有跳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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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詫道:“啊?怎麽又說是沒有跳江?”
他見衆人聽得入神,繪聲繪色地道,“鄭求鄭公是什麽人,那可是三代身受黃恩之人,在這昌安城中雖敢碰鄭公一根寒毛?可你們想想瑞親王又是什麽人?”他拱了拱手,又繼續道,“那位可是正經八百的皇親貴胄,是當今皇上的三皇子,說不準還是咱們以後的皇上呢,身份是何等的尊貴?那天在靶場上,瑞親王收拾鄭求,可有什麽三堂會審的說法?不過跟射殺一條狗一樣罷了。若是他在場鎮守,鄭求手底下的那一派官員,哪個敢吭半句聲?所以其實他那天根本就沒有跳下江去。”
衆人都道:“那怎麽又編出跳江的話頭兒來了呢?”
那人道:“他不過是找了個地方躲了起來,再放出傳言說被卷入江中了,不過就是想看看若是真的身亡之後,這昌安城中哪些人會想翻出什麽浪子來,他好一網打盡呢。再者說了,那惡浪之中能有什麽人平安歸來?他這樣毫發無損的回來,上天護佑的傳言可不是要越傳越廣了麽?”
衆人聽得寒毛倒立,不由道:“若真是如此,這瑞親王可真是心思深沉呢!”
那人道:“這個是自然,這昌安城中人人自危,哥幾個這段時日也要分外小心呢。”
衆人連連點頭,其中那個微胖的中年男子又道:“我倒是還聽說了一個說法,我們衙門裏頭那一位,”他伸出拇指,比劃了一下,意思是最上頭的那個頭,“那日裏不是也去接了那位王爺麽,他站得近,回來倒是在悄悄地說,說見到那位王爺身後站了個樣貌極清秀的六品官員,那小腰啊就像水蛇似的,比那青樓裏的頭牌還要細些,底下的人也有議論的,說是就是因為那水蛇腰自己不小心掉進江裏了,王爺一着急,就親自下去救人了。”
此話一出,其餘的人都不信此事:“呸!聽說那瑞親王歷來是冷面冷心的,怎麽肯做出這樣的風流事情來?”
那中年男子見他人不相信,急道:“歷來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麽!聽說那小白臉年紀極輕,相貌又好,原本就是王爺從北邊兒專程帶過來的,是王爺眼面前的大紅人呢!這兩人中間難道說就沒有什麽貓膩麽!”
衆人笑道:“若是真是這個緣由,那瑞親王說起來便是個情種了,只是不知道那小白臉長了一張如何禍國殃民的臉,讓那瑞親王不顧自己性命,親自救人呢。”
那微胖的中年男子又嘆氣道:“什麽時候也讓你我兄弟見見那小白臉,看看到底是長了個什麽妖孽樣子,能勾引得瑞親王也神魂颠倒的!”
年輕人眯眼一笑:“哥哥哪,這等人物豈是你我消受得起的?這人與人就是命不同,別人在瑞親王枕頭旁邊吹吹風就能平步青雲,咱們哥幾個嘛,就只能苦哈哈地在這裏熬日子。”
那中年男子色迷迷道:“怕不止是吹吹風罷,還不知道那小白臉在瑞親王的芙蓉帳裏頭吹什麽呢,怕是要使出渾身解數弄得那一位□□……”
說到這裏,衆人一起哄笑起來,正在得意之間,卻見一個人站在桌子面前,目不轉睛地看着幾人,雖神色愠怒,卻掩不住出衆氣度,幾人一下止住了笑聲,那中年男子被來人氣度震了一震,不由地往後縮了一縮,口中道:“你是何人?要做甚麽?”
這人便是方才坐在旁邊那一桌獨自飲酒的男子,而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邱遠欽。
“既然如此在意,為何卻貪生至斯,不肯舍命去救她?”從那日到今日,鄭溶那一句冰冷的質問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幾乎讓他無地自容。
五年前,蘇筝家破人亡,抱屈初嫁,那時候她方是碧玉之年,她的天塌了下來,以為全部的依仗便是自己,自己卻懦弱至極并沒有挺身而出保護于她;五年後,她生死未蔔之時,出手舍命相救的人又不是自己,卻是另外一名男子,他并不畏懼那人的權勢與地位,可那人一句冰冷的質問卻足以讓他愧汗怍人。
自己不過是一個無用之輩,懦弱之人,事到如今還能如何再有臉面再去面對她?
當年,落花人獨立,微雨燕□□。
當年,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
已是不再有當年了。
那日他一直神不守舍,今日裏與衆位官員一同到碼頭迎接鄭溶,哪裏料到蘇蕭與鄭溶一同歸來,他站在那裏,遠遠地看着,那兩人之間并沒有說話,甚至連眼神交流都沒有,可是他即便是遠遠地站在人群中,卻只覺得那兩人仿佛才是一對佳偶。可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那個人?和那個人站在一起的她,讓自己的過往幾乎就成了一場笑話。
他問自己,心中到底是什麽滋味?是看着她平安歸來的喜悅,還是看着她站在旁人身邊的酸澀?今日他從二殿下口中知道了消息,專程在江上攔着了她——可是她……他現在恐怕已經是永遠永遠地失去了她罷?
他苦笑,一仰頭又是一杯苦酒,或許在五年前,他已經失去了她而不自知罷。
如今,往事不可追,一切已惘然。
他獨個兒悶悶地喝酒,無意間卻聽見旁邊那人對她肆無忌憚的诋毀,就如同五年之前在蜀中一般。那時候的他,只默默任憑衆人對她肆意诋毀,他以為緘口不言是一種保護。這一回,他若是還能安之若素,坐視不理,那他還算是什麽七尺男兒?
那中年男子見他并不答話,擡眼打量了他一番,卻見他周身沒有半點配飾,又穿一件極普通的月白色衣袍,衣袍上既沒有金線滾邊,也沒有綴花做底,料想他不過是一介布衣書生,氣焰頓時高了幾分,倨傲道:“你這人擋道了還不滾遠些!”
邱遠欽道:“幾位也是飽讀詩書之人,為何方才口出穢語,對朝廷命官肆意诋毀?”
那中年男子聽他口音并不是本地之人,更未将他放在眼中,當下嗤笑道:“那又怎樣?”他轉過頭去對那兩人嘲諷道,“如今是什麽人都當自己是巡撫了,教訓起我們來口氣倒是比天大,憑你也想管上一管?”
邱遠欽道:“憑我自然是管不了諸位大人的,只是不知道瑞親王知曉了此事,會做何感想?”
聽他如此一說,那中年男子并未發怒,反倒嬉笑道:“怎麽,還把瑞親王的名號拿出來壓人了啊?他養他的小白臉,關你什麽相幹?難不成,你就是他養的那個小白臉?”說罷,幾人便哄笑起來,聽到衆人的笑聲,那人心中更是得意,作勢上下打量了邱念欽一番,又取笑道:“別說你還真有些人模狗樣的,”那人上前一步,一邊作勢要往邱遠欽臉上摸上一把,一邊繼續道,“你叫什麽名字?要不今兒你就陪陪哥幾個,哥幾個今後也好在衙門裏頭擡舉擡舉你……”
話音未落,卻聽那中年男子“啊——”了一聲,只見邱遠欽一只手牢牢捏住那人的手腕,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只空酒杯,杯中的酒順着那人的臉滴滴答答地流下來,那人受了此等侮辱,自然怒不可遏,抹了一把臉,高聲叫道:“你做什麽!”
邱遠欽甩開那人的手,并不擡眼看人,只淡淡道:“這位仁兄怕是喝多了罷,在下就幫你醒醒酒,教教你禍從口出的道理。”
那人沖上前去就要教訓邱遠欽,旁邊卻閃過來一個人影,護在邱遠欽的面前,對衆人笑語道:“諸位大爺,今兒奴家的曲子唱得不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