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閑話生(二)

原來,一旁的青娘将方才發生的事情收在眼底,邱遠欽惹到的那幾個,本來是這酒肆裏的常客,被潑了酒的那個姓周名齊,在衙門裏頭做主薄之職,人稱周二爺,家世不錯,官兒是乃家裏捐的,在這城中也是有幾分勢力,此刻青娘見他嚷嚷了起來,她對邱遠欽就存了幾分愛慕之意,眼看這邱遠欽就要吃虧,忙出面來周旋一二。

邱遠欽定睛一看,卻見面前立了個穿藕荷色襦裙的妙齡女子,懷抱一張琵琶,方才還怒氣沖沖的那人一見那女子,面色頓時和緩了些,道:“青娘,這裏不關你的事,你閃開些,我今日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小子!”

青娘忙抿嘴兒笑道:“周二爺要教訓哪個,青娘又哪裏敢管呢,青娘只是想過來問周爺一句話罷了。”

周齊奇道:“什麽話?”

青娘笑吟吟道:“青娘想問的是,今兒的曲兒,青娘唱得可還好麽?”

周齊不知所以,只得點頭道:“咱們小青兒唱的,自然是好的。”

青娘卻嬌嗔道:“周爺可是順口兒打發奴家?今兒奴家唱的,可是新編的詞兒,新編的曲兒呢!”

周齊急忙賭咒道:“我何時騙過你?果然是好的。”

青娘不信道:“果然是好的?”

周齊道:“果然是好的!”

青娘又追問道:“當真是好的?”

周齊忙道:“當真是好的!唱得好,曲調動人,詞章也精妙,是天上人間難得一聞的好曲子呢!”

青娘軟語道:“為着這天上人間難得一聞的好曲子,奴家想向周爺讨個人情呢,不知周爺肯不肯賞青娘一個臉面了!”

周齊見青娘媚眼如絲,只覺身上一酥,早将那邱遠欽丢到了一旁,眯着眼睛笑道:“小青兒,你說就是了!”

青娘指了指邱遠欽,道:“這個人是奴家的堂兄,會些筆墨功夫,奴家就請了他給奴家的新曲子填詞,周爺方才不是說詞章精妙麽,正是我這堂兄寫的呢!只是我這堂兄有一個毛病,多喝了幾杯兒酒,便喜歡胡說南北東西,若是有什麽得罪諸位爺的地方,諸位爺可別跟他計較。”

周齊料不到她的話頭冷不防地轉到了邱遠欽上頭,不由疑道:“他是你的堂兄?”又上下打量了邱遠欽一番,又道,“方才他說的那些話,口氣可是大得很,不像是一個普通的填詞先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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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娘見他如此,佯裝賭氣道:“周爺不肯賞臉便也罷了,何必渾說奴家的堂兄不是填詞先生?”

周齊垂涎青娘已久,難得見她一個笑臉,今日她主動過來攀話頭兒,若是平日,他早就千依百順無不可了,可面前的這人又太可恨了些,在衆人面前害得他臉面全無,若是不教訓教訓此人,他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

正在躊躇間,卻聽那廂青娘又惱道:“周爺好沒氣量,人家費盡心思唱曲子,可是您聽了人家的好曲子,吃水忘了掘井人,倒說什麽要給奴家堂兄點顏色瞧了!平素還聽人說周爺最是大人大量,今日方才曉得不過是些虛言罷了!”

周齊見青娘沉下了臉,倒比平日間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樣又多出了幾分說不出的風情,哪裏還顧得上一旁的邱遠欽,只忙不疊地道:“哪裏的話,此人若真是小青兒的堂兄,我哪裏又會計較什麽!”說罷,真的往後退了一步,幹脆把邱遠欽撂在一旁,只是兩個眼睛只往青娘臉上身上亂瞟。

青娘只做不知,面上喜道:“那青娘就謝過周爺啦!”又順手斟滿一杯兒酒,對衆人笑道,“我表兄為人莽直,擾了各位爺的興致,青娘替他在這裏給各位爺賠罪了。”

方才在座的那位年輕人叫程朋,最是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性子,一聽青娘的那一套說辭,便知她不過是逢場作戲,怕是看上了這個白面書生,替他遮掩,怕他吃虧罷了,好笑的是周齊卻信以為真,只想讨好美人卻實實的落了人笑柄,他當下也不便明說,心中暗暗好笑,此時哪有不順水推波的道理,便道:“我方才便見這位公子氣宇不凡,原來是青姑娘的堂兄,公子怕是方才多喝了幾杯,姑娘你今日先照料照料你家堂兄,隔日我兄弟幾個來,你再選了好段子盡情彈來,我等再來一飽耳福。”

青娘聽他如此一說,忙道:“如此謝過程爺了!”

說罷挽着邱遠欽便要往外走,哪裏料到,邱遠欽卻将她的手甩開,微微颔首道:“姑娘好意,邱某心領了。”他轉過頭來,對周齊等人冷冷道,“邱某并不是這位姑娘的什麽表兄,這位姑娘不過是古道心腸,路見不平罷了。幾位大人看樣子是食天子俸祿之人,諸位德行有失,反倒要邱某将自己遮遮掩掩起來,恕邱某不能如此行事。”

周齊被他的話頭一激,正要開罵,程朋倒比周齊有幾分眼力架兒,突然覺得來人并不是普通的書生,倒是有幾分大家公子的氣派,他突然想起瑞親王帶了不少的京官兒南下,方才這人說話的樣子仿佛與瑞親王頗為熟稔,難道說眼前的這個人卻是瑞親王的心腹之一?如此這般一想,就覺得冷汗濕透後背,暗暗失悔方才大意了,忙将要動粗的周齊隔開來,上前賠笑道:“方才我等不過是市井之言,酒後胡話,像這樣魯莽的言語,足下千萬莫要放在心上。”

邱遠欽卻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發,目光極其清冷,絲毫沒有松口的意思。

他見邱遠欽未曾答話,一雙眼睛只看着自己,心中不免發虛,又嘿嘿兩聲道:“若是言語之間若是有得罪之處,還請兄臺大人大量,小弟以酒賠罪,先幹為敬了!”說罷便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又命青娘重新取了個酒杯來,恭恭敬敬雙手捧了遞到邱念欽面前道:“還請兄臺高擡貴手,原宥海涵。”

衆人均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如此低聲下氣起來,卻見邱遠欽卻并無受寵若驚的神色,仿佛早已慣于他人的奉承,半晌方慢慢接過酒杯,卻未喝酒,只将酒杯重重地擱在桌上,轉身而去。

邱遠欽甫一離開,衆人便問道:“你方才為何如此對待那人?那人到底是個什麽來頭?”

程朋苦笑道:“各位哥哥咧,你們還沒瞧出來麽?”

周齊本就不滿,當下就嚷嚷了起來:“看他那窮酸相,未必還是什麽大人物?”

程朋又道:“周二爺,咱們也在江安城中也算有些臉面的人了,你想一想,咱們江陽的地界上何時見過此人?此人雖身着布衣,在咱們面前不卑不亢,”他倒也不怕周齊發火,直言道,“就算是潑了您周二爺一臉酒,也沒露出半點怯意,您還當真以為他是個普通書生麽?”

周齊聞言不由氣上胸頭,罵道:“方才若不是青娘攔着,我早就教訓教訓那小子了!”

程朋擡眼望去,卻見青娘追了那人的背影而去,嘆息道,“讓青娘一見傾心,豈會是個泛泛之輩?周二爺如今莫非是連青娘的眼光都不如了?”

周齊語塞,只覺臉紅筋漲,正要發怒之時,卻又聽程朋道,“周二爺,此次瑞親王北下,特別囑咐過随行的官員們要體恤民情不可張揚,聽說瑞親王本人便身體力行,極為儉樸,加上那人一口蜀腔,小弟倒知道瑞親王随行之中有一位官員來自蜀地,加上方才那人又自稱邱某,小弟以為那人應是——”他頓了一頓,慢慢道,“翰林院侍講學士——邱遠欽。”

周齊想起方才自己的言行舉止,只覺得一場天大的禍事已經落在了自己的頭上,頓時沒了氣焰,雙腿虛軟癱坐在椅上,半晌無語。

那一邊,青娘追出酒樓的門檻,卻見腳步匆匆的邱遠欽突然收住腳步,站在橋邊伫立,青娘遠遠地看着那個人,只覺那人的身影單薄得幾乎要化羽而去,她不敢驚動他,良久方慢慢地走上前去,屈身道了個萬福,輕聲道:“公子,方才是青娘冒昧了。”

千裏月光流瀉而下,似有千百年化不盡的愁緒離情,那人背對她站在橋邊,仿佛要化成一座千年的磐石,此刻正值初春,春寒料峭,夜風若水,涼意潤透了他的衣衫袖口,就在青娘以為他再也不會轉過身來的時候,那人卻回轉身來,對着她低低地說了一句話,青娘以為他在跟自己說話,只是他說得實在是太低聲,她聽得不甚分明,于是便趨步上前,側耳疑惑道:“公子?”

可是他卻沒有再理會她,恍惚之中,青娘又聽見他輕輕地重複着方才說的話,這一次,青娘聽清了他其實念的是一首詩:“春風悲弦音,梨牆阻鴻信,舊景重思量,長籲瘦羅衣。”

青娘只覺那語調甚為凄涼,一時間又恰若癡情兒女間分離時的纏綿耳語,不禁擡眼望他,此時她與他只有一尺之遙,自己的影子投映在他的眼眸中,青娘只覺得那桂花酒的香味從他的衣襟上漫了出來,慢慢地浸入到她的心底,讓她恍惚覺得這一剎那漫長得如同一輩子。

青娘只見他目光清澈,神臺清明,并沒有半分醉意,他正朝着她微微一笑,她也禁不住微笑起來,卻冷不防他腳下一個踉跄突然倒了下去,青娘慌忙伸手去扶,只覺他全身的力量倚靠在她的肩膀上,溫溫地熱度從他的手心鼻尖傳了過來,青娘輕聲道:“公子?”

良久卻無回音,青娘艱難地轉過頭去看他,卻見他雙目微阖,耳邊傳來低低的輕語:“阿筝,阿筝……”

正在不知所措之時,程朋卻走了出來,見此情狀,只當是兩人已是郎有情妾有意,于是對青娘笑道:“青兒姑娘,煩勞你将這位大人送到打馬街的官驿去,明早大人醒來,還要煩請姑娘在大人面前替在下美言幾句。”說罷,當即叫來自己的清油小車,同青娘一道将已是人事不省的邱遠欽挽上了車,當下,車夫喝了馬,直奔官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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