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星辰落

今日船上發生的事,讓蘇蕭心神不寧。

她正坐在窗下與銀香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突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喧嘩,她推窗一看,卻見一位穿藕荷色紗衣的女子正在門前與侍衛說些什麽,只聽門口的侍衛大聲道:“這是什麽地方,豈容你等在此撒野?這車上的人姓什名誰你都不知道,又怎會知道他是這官驿裏的人?你若是再在此處糾纏,立即叫人将你綁了扔進牢裏!”

那女子卻執意不肯離開,不斷低聲央求道:“求大人放我們進去吧!”

只見那女子身旁停着一輛清油小車,車簾後頭隐約有個人影,半倚半靠在車壁上,蘇蕭見她站在門口只是不走,此刻春寒料峭,她衣衫又委實單薄,身形實在是可憐,遂披衣下樓,卻聽見那女子道:“這公子确實是這官驿裏的人,公子人事不省,又吹了許多風,若是不立時喝些姜湯解酒,只怕就要受風寒了……”

她走上前去半挑起門簾,往車上一看,心下卻咯噔一聲,只見那人卧倒在車裏的錦緞軟榻上,簾外的月光溫柔地映照在他的側臉上,他在睡夢中微微地皺着眉頭,仿佛心上萦繞着說不出解不開的一絲憂愁,讓旁人看了也不由地替他揪着心,正是玉山傾倒,公子無雙。

蘇蕭卻沒想到是他,定了定神,放下車簾低聲問那女子:“這位乃是邱遠欽邱大人,不知姑娘是在哪裏結識邱大人的?”

那女子不禁歡喜道:“公子果然是這裏的人!”

她眼中含着一脈溫柔到極致的愛慕,用那江陽女子特有軟糯的嗓音輕輕道:“青娘也許是上輩子修了福,才能這昌安城遇見邱公子呢。”

蘇蕭聽她這樣說來,又見她如此情狀,不知為何,心頭某個地方顫了一顫,今日下午的事如琴弦一樣在她的心口上撥弄得嘩嘩亂響,她轉過頭來,勉強對那女子微笑道:“邱大人的房間在西院第三間,”她朝着官驿裏面,向那女子指了指方向,又道,“既然是姑娘送邱大人回來的,那便還是請姑娘移步将他送回房罷,莫叫邱大人醒來找不到姑娘。”

那女子羞怯地朝她一笑,忙轉身打了簾子,将邱遠欽扶下馬車,蘇蕭側身往後退開幾步,眼角餘光卻不由地落在邱遠欽的身上,只見他醉得厲害,雙眼微阖,鬓發松松,衣袍半散,腳下步子微帶着幾分不穩,他将全身的力量都倚靠在那女子的肩膀上,兩人靠得極近,那女子衣衫單薄,衣袖上長長的流蘇若有若無地拂在邱遠欽的臉頰上,空氣中彌漫着一種說不出的迤逦氣息。

夜風之中,蘇蕭仿佛能聽見兩人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不分彼此。那情狀如此的親密,她微微別開頭去,暗自後悔自己方才多管閑事,此時卻不得不眼見着這一幕暧昧□□,她微微側過頭去正想離開,卻聽那女子突然又道:“大人,青娘煩勞大人再搭一把手。”

原來,官驿門口橫着一塊一尺多高的雕花石門檻,那女子一人之力自然是無法将一個男子攙扶過去,這邊蘇蕭舉步不前,心中猶豫半晌,耳邊卻聽那女子卻疑惑道:“大人?”

蘇蕭無奈,只好走近幾步,慢慢地伸出手去,這頭她的指尖還未碰到邱遠欽的衣袖,不知什麽緣由,那邱遠欽腳下卻突然一個踉跄,他一把便将蘇蕭的手握住,她這一驚不啻于被一條五花毒蛇一口咬住,下意識便要将他的手甩開,哪料到他力氣極大,死死地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裏,絲毫沒有放開她的意思,反倒将她的手牢牢地按在自己的胸口,口中含糊地念着一個名字:“阿筝,阿筝……”

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船上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喚她。

她下船時,淡淡地對他說:“從今往後,我蘇蕭與你再無絲毫瓜葛。”然後毫無留戀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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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她卻不禁仰頭去看他,只見他微阖的眼角隐約透出一點星光,那星光讓她沒有勇氣再多看一眼,也沒有勇氣再放任自己沉醉在舊事之中,恍惚中只聽見旁邊那女子羞道:“公子,奴家在這裏……”

說着,一雙玉手便輕輕地撫上了邱遠欽的手臂,邱遠欽頹然地松開手,任由那女子攀在他的手臂上,只搖頭低聲道:“她怎會在這裏……”

那女子挽了他的手,輕聲道:“公子,奴家一直在這裏啊……”蘇蕭心下一片茫然,不由地順勢放開了手,只木然然地看着那女子攙扶邱遠欽慢慢地去了。

她伫立良久,只覺方才被他握得滾燙的手指已是漸漸地生了涼意,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此處站立了許久了,正要轉身上樓,轉回頭來卻突然驚覺十步之外的花影中,正立着一個高大碩長的身影。

若是說邱遠欽不過是一段往事舊情,還能勉強應付的話,面前的這一位她卻無異于避若蚊蟲。今日在船上,邱遠欽對她說的話又不由自主地浮上心頭,無論是真是假,現下她最不想見到的人便是他。

她微微低下頭去,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蘇蕭不知王爺在此,擾了王爺雅興。”

方才那女子剛至官驿的時候,鄭溶便回來了,他遠遠地見到一名青樓打扮的女子在官驿門口糾纏不休,心中不由生起一陣厭煩,又心疑此女是鄭求餘黨,找借口在這裏要鬧出什麽幺蛾子,故而拉了缰繩,遠遠地立在樹下看個究竟,哪料不過片刻,蘇蕭便走了出來,多管閑事不說,更在他的眼皮底下演出了一場欲語還休的戲碼。

他對她與他的舊情雖有幾分介懷,卻到底未曾将邱遠欽真正放入眼中,不過是當她亂花迷眼罷了,他緩步走上前去,溫和道:“春夜風涼,你一直站在風口上做什麽?仔細吹成了風寒。”說罷便要去牽她的手。

沒想到她卻不由地往後縮了縮,鄭溶沒料到她如此,伸出的手不由地頓了一頓,不禁擡眼去看她,沒承想她只是将一張臉埋進了衣襟之中,并不擡眼去看他。

他慢慢地将手縮回來負在身後,将身子站開了些,口中淡淡道:“本王倒沒有什麽雅興,只是方才怕擾了邱大人醉抱美人歸的雅興,現下則是怕擾了蘇大人對月思人的雅興。”

蘇蕭的心思哪裏在這上頭?她幾乎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不去質問他,她的血海深仇到底是不是由他一手寫成,她的家破人亡到底是不是在他的首肯默許之下?

鄭溶見她對他說的話幾乎恍若未聞,只垂着頭默默地站在原地不做聲,自己方才的一番話仿佛無端落入了千丈的空谷之中,半個回音也沒有,自己不知為何心中不由添了幾分無可名狀的煩躁:“蘇大人一貫伶牙俐齒,為何現在倒不說話了?”

蘇蕭只深深地低下頭去:“殿下,下官身體有些不适,還請殿下容許下官先行告退。”

鄭溶瞧着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只道她因邱遠欽懷抱美人而傷心,他心若刀絞,可面上卻未曾露出分毫來,只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口裏慢悠悠地道:“本王看蘇大人并不是身體不适,怕是心裏有些不痛快的心思罷?”

蘇蕭實在無心與他如此糾纏下去:“下官卑賤之軀,不敢勞殿下金口過問,無論是身體不适還是心裏不痛快,乃是下官自己的事情。”

鄭溶盯着她的眼睛,嘴邊浮現出一絲自嘲:“難道與本王說句話,便如此讓蘇大人不耐煩麽?”

蘇蕭忍氣道:“下官……不敢。”

“你不敢?”鄭溶陡然發作,突然上前幾步,猛然一把握住她的手,将那只手舉到自己的眼前,細細端詳一番道:“古人說得好,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蛴,齒如瓠犀。”

蘇蕭拼命掙紮,可他的手如同鐵鉗一般,她的手被他握在掌中,任憑她如何掙紮,只是紋風不動,“就是這只手,敢冒名寫了進士的考卷往皇帝的禦案上送,敢矯立了軍令将五千将士留在懷清,方才還敢……”,他頓了一頓,把掌心再收攏些,握得她的手生疼,“我看你哪裏有什麽不敢做的,反倒無論是如何驚世駭俗的事,都敢去一試!”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鄭溶,哪怕是那夜得知了她矯拟軍令,那怒火也未曾如同今夜這樣暴風驟雨般急促,她生性聰慧,不過是在一瞬之間便明白了他怒火的來源,她不禁擡起頭來,他的眼睛中那不加掩飾的嫉妒仿佛是将她的心架在熊熊火焰上炙烤一般,她的眼神微微瑟縮了一下,不知道皇親貴胄的他為何這樣執念于她,更不知她的事情已經被他知道了多少,而他又會為她退讓到何種的地步。

那日他相救于她,在流光燦爛之下,他目光灼灼逼視得直要她不敢再擡頭:“蘇蕭,果真沒有?”

那一晚,他的手慢慢地撫上她濡濕的長發,如同安慰一只迷途的小獸,一下又一下:“不要緊,萬事都有我在。”

她知道自己已經一步步地走進了一片深淵之中,可命運仿佛是一盤巨大的賭局,早已将她網羅其中,今日二殿下給她的那枚佩玉尚在她的懷中,在她将手放在那一枚玉佩上的時候,就應該知道,一切都早已是注定。

她和他的結局,或許早已注定。

已無退路。

她擡起頭來,一雙清水似地眼睛望着他,直要望到他的心裏去,口氣帶着一絲若有若無地幽怨:“勞殿下費心了。”

他看着她平淡無波的神情,心中突然襲來的疼痛幾乎找不到出口,胸膛之中那點子微小而隐秘的希望在她平淡到極點的語氣中慢慢地熄滅,他原本以為,這希望能帶他找到她埋藏在極深處的真心,原來這一切都是他的誤會。

他看着她的眼睛,她卻并不擡頭去看他,很久以後,他終于慢慢地松開了她的手,不再看她:“罷了,算是我看錯了人。”

聽到這句話,她不知為什麽,反倒是松了一口氣,仿佛巨輪在碾壓她的前一刻戛然而止。

她逃似地轉身而去,只想要離開這個讓她惶惶不安的地方,哪料到她還沒有邁出一步,卻被鄭溶從背後一把将她摟入懷中,耳邊是他沉重的呼吸:“哪怕是看錯了人,我也不會放開你……”

他一把将她的身子扭轉回來,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頭擡起來,逼迫她的眼睛直直地對視着自己的眼睛:“阿蕭,我鄭溶并不信你是這樣無情的人。”

她的世界中再無其他,只餘下他的一雙眼眸,她在他的雙眸中清楚地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樣,正猶如瀕死之人渴求綠洲,到頭來卻發覺那不過是一場海市蜃樓。

事到如今,他便是她的海市蜃樓。

別人的情愛之苦,是生離死別,是求而不得,至多是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的錯失。可她的情愛之苦是什麽?是爹爹阿兄的鮮血,是蘇家滿門的冤魂,這樣的情愛之苦太重,重得讓她毫無招架之力。

她輕輕地笑道:“殿下看錯了,我本就是這樣無情的人。況且,”她頓了頓,一字一句道,“況且,我早已嫁作人婦。”

話音未落,她只覺一片天旋地轉,天上數不清的星辰從高高的天幕中紛紛跌落,他的聲音有一絲不可察覺的顫抖:“你以為本王在乎你的過去麽?”

她的口內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已将她死死地攬入懷中,突如其來的吻狂亂地落下,容不得她絲毫軟弱的掙紮,她拼命想逃開,他卻讓她無處可逃,仿佛他的痛苦偏偏就要讓她銘記到地老天荒。她在他的唇齒之中,仿佛如同細小的河流,如同山間柔弱的小草,在這樣狂暴的雷雨中,風雨飄搖,任時光荏苒,已是千世萬年。

他在她的耳邊低喚着她的名字:“阿蕭,阿蕭……”

她仿佛回到了江邊的那個夜晚,他為了她竟能罔顧自己的性命,所有的舊事如潮水般緩緩褪去,仇恨和冤屈在他的苦痛之中失去了力量,她的雙手無力地抵在自己胸口上,卻只能感覺到他胸膛裏面心髒跳動的聲音,在喘息之間,她的聲音仿佛再也不是自己的,在那一瞬間,她軟弱得只想依偎在他的懷裏:“下官感念殿下錯愛,可……殿下畢竟是愛錯人了。”

耳邊傳來他極力克制的聲音:“若是錯,便讓它錯下去罷!”

良久她終于擡頭,直直撞進他的眼眸之中:“下官無以為報。”

他的唇舌就在她的耳邊,幾乎要将她的耳垂含入口中,暧昧到了極致,可說出來的話卻讓她只想逃到天涯海角:“本王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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