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柳為憑

回京已是暮春時節,王旬并杜士祯等幾個要好的朋友在十全樓設了酒席給她接風,席間杜士祯背了衆人偷偷問她:“蘇蘇,聽說你這次出去得了三殿下的青眼?”

蘇蕭知他是個包打聽的性子,若是沒有幾分可靠消息,他也斷然不會來問她,她不知如何回應,只低頭轉了轉手中的酒杯:“若杜兄不在三殿下青眼之中,這京城何人又能入得了三殿下的眼?”

杜士祯替她夾了一筷子白果煨湯裏頭的雞胸脯肉,泫然道:“蘇蘇,世道艱難,我也不怪你分了我的寵。”

蘇蕭打了一個寒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杜士祯放下筷子,手慢慢地爬上她的肩膀:“蘇蘇,三殿下是鐵石心腸的人,你現在對他動了心,到時候可莫要被他傷了心啊!若你實在是寂寞得很,不如跟了我罷?”

蘇蕭避閃不及地将他的手打開了去:“我哪裏對他動了什麽心……”

杜士祯看着自己的手,繼續泫然道:“蘇蘇,你這樣無情,我對你的這一片癡心,只得交付給這頭頂上的明月了,便叫它夜夜看着我的心意被你這樣無情的踐踏……”

一個聲音冷然道:“你這一片癡心最好還是好好地留在你自己的胸腔子裏罷。”

蘇蕭猛然轉頭,卻不知何時,鄭溶站在身後,也不知他站了多久,方才的話又被他聽進去多少。

席間一衆人見鄭溶突然出現,俱有些惴惴不安,忙起身問安,鄭溶并沒有十分留意蘇蕭,只與衆人紛紛見禮,又對杜士祯道:“本王難得出一次王府,卻回回都碰到這小子滿口胡言,本王瞧着這滿桌子佳肴都堵不住你的嘴巴麽?”

杜士祯陪笑道:“哪裏曉得三殿下您就在這裏呢,”他眼珠轉了一轉兒,一側身便将鄭溶讓到了蘇蕭的身邊,“不然就算是殿下您只賜我一杯兒薄酒,我也能做了瓊瑤宴席呢,哪裏還能有精神頭兒光顧着說話呢!”

說罷,順手斟上一杯酒,遞到蘇蕭的手中,觍顏央求道:“蘇蘇,你在一旁眼瞧着殿下怪罪于我,好不好也替我說句話呢!”

蘇蕭知他的話歷來是三分當真七分做假,雖然她不知他為何今日特別提起鄭溶,更不知鄭溶為何突然出現,可她卻知道若是現下她不理會他,他必然會不依不饒,必定鬧出什麽啼笑皆非的事情來,只得接過酒杯奉到鄭溶的面前,輕聲道:“殿下,清酒一杯并不醉人的。”

鄭溶近來一面忙着交付皇差,另一面忙着處理南下之時留在京中的兩部上的公事,再加上蘇蕭仿佛也是特意避開他,故而回京的這二十來日,竟連個照面也沒有見着。他一有得閑的時候,便着了辛七去蘇蕭惜字街胡同的宅子中帶口信,邀她出去去散散心,哪裏料到兩次下來,她都言語推脫,從未赴約,今日若不是杜士祯那猴崽子故意透了消息給辛七,他竟然不知何日能再見到她。

鄭溶看了一眼蘇蕭,并不接酒,只緩緩道:“酒自然是不醉人的。”

一旁的杜士祯見鄭溶并不接酒,便伸手往蘇蕭背上一拍,揶揄道:“哪裏有蘇蘇你這樣勸酒的?來來來,自罰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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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蕭本來心中有心事,冷不防他從後頭一推,手中不由地一滑,那一杯兒酒便盡數傾倒在了鄭溶的衣袍上,撒了他一身,蘇蕭臉色一白,當即便要跪下請罪:“下官魯莽,請殿下恕罪……”

哪料鄭溶一只手穩穩地托起她的手臂,口中道:“有什麽恕罪不恕罪的。”

他低頭看了看外袍,從衣襟到下擺俱是濕了。一旁的杜士祯“哎喲——”一聲道:“殿下衣裳濕成這樣,怕是要趕緊換一身啊!”

說罷,又湊過來笑道:“殿下,這裏離蘇蘇的宅子很近的,要不咱們上他家去換一身?”

蘇蕭聞聽他這樣一說,也只得附和道:“下官舍下确實就在附近,若是殿下不嫌棄,下官鬥膽懇請殿下到舍下小憩片刻。”

鄭溶看着她低下的頭頂,嘴角慢慢地勾起一抹幾不可見的笑容:“也好。”

蘇蕭無奈,只得引着他往回走,後頭的杜士祯正準備擡腳跟上,鄭溶卻轉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冷峻,他不得不硬生生收住了腳步,嘴裏低聲嘟囔着:“可真是媳婦抱上床,媒婆丢過牆啊……”

話還沒說完,眼風卻見鄭溶腳步微微一滞,旋即咧開嘴笑道:“殿下走好……”

此時節正是滿城柳絮飛舞之時,不知何故,那漫天飛絮卻平白讓人覺得傷感。兩人一路無語。

良久,鄭溶方道:“如今見你一面愈發的難了,若不是今日裏小杜随口說起他們給你在十全樓接風,你怕是又要躲我個十日八日的。”

蘇蕭知今日必不可善了,低頭道:“殿下公事繁忙,下官不過卑賤之軀,不敢勞殿下如此記挂。”

鄭溶停下腳步,道:“阿蕭,你定要如此麽?”

蘇蕭道:“下官與殿下本就是雲泥之別,下官從來不曾妄想高攀。”

鄭溶斜斜看了她一眼:“你這些話從昌安說到京城,你說着不煩,本王聽也聽煩了。”

不過片刻功夫,兩人便走回了那惜字街胡同的宅子,鄭溶左右看了看,點頭道:“這倒是個清淨的所在,是你賃下的?”

蘇蕭道:“是我同王兄一道賃下的。”

“王兄?”鄭溶皺着眉頭,微微點了點頭,道:“想起來了,是你的那位結拜義兄,現下是在工部上當差罷?”

蘇蕭詫異道:“是啊,可殿下如何知道我同王兄結義?”旋即便明白了,“定是杜兄那個大嘴巴說的罷。”

鄭溶湊近了些,道:“我想知道的事情,總是有法子曉得的,也并不是只有杜士祯一人曉得你們兩個結拜。”

蘇蕭并沒有聽清楚他說了些什麽,只覺得他湊得太近了些,近得讓她臉頰有些微微發燙,忙退開一步道:“殿下請。”

鄭溶伸手推開院門,院中雖然沒有奇石古樹,妙花異草,卻也小巧玲珑,甚是秀淨雅潔,鄭溶贊道:“好是好,若是你一個人住我倒也放心,只是有了旁人我便不放心起來。”

蘇蕭卻沒想到他如今越發的直白,面紅耳赤道:“殿下有什麽不放心的。”

鄭溶道:“你知道我不放心什麽,有道是有鳳來栖,自然栖的是梧桐,”他擡手一指,指了指院子當中的那一株柳樹,“如今那鳳凰栖在了柳樹上,還是和旁人擠在一株樹上,我自然是不放心的。”

蘇蕭垂首道:“下官萬死也擔不得殿下這樣的比喻。”

鄭溶只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有什麽擔不得的,左右不過是一個比喻罷了。”

蘇蕭道:“這話若是有旁人聽去了,對殿下而言不過是一個比喻罷了,對下官而言,卻是天大的罪過,”她深深沉了一口氣,走到柳樹之下,伸手攀下一枝柳條,遞到鄭溶的手上,“下官不過是只杜鵑罷了,正好停在這柳樹上才相配呢。”

“杜鵑……杜鵑,”鄭溶沉吟了片刻,方淡淡笑道,“果真是好比喻呢。”

蘇蕭心下一驚,不知自己随口說的話讓他聽出了什麽意味,又恍然想起方才他說的那句話,“我想知道的事情,總是有法子曉得的。”她疑自己的打算多少已被他知曉了一些,心下一驚,只小心斟酌着道:“殿下謬贊,方才随口一比,不過是杜鵑勾動起下官的思鄉之情罷了。”

鄭溶看了她一眼,語氣格外的溫和:“離家萬裏,自然是想家的。”

蘇蕭沉默了半晌,方道:“殿下可有過思鄉之情?”

“思鄉麽?”鄭溶輕笑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翼北汾水鼎,荊楚岘山碑,嶺南江東,哪一處不是風光大好,阿蕭說,本王應該思哪裏呢?”

蘇蕭啞然,不禁擡頭迎上了他的灼灼目光:“殿下,問鼎之意,還是不要輕易對旁人講才好。”

鄭溶含笑道:“是啊,這話是不能對人随便說。可阿蕭難道不是心有大志氣的人麽?”

蘇蕭苦笑道:“下官哪裏有什麽大志氣,不過想求一個平安度日罷了。”

“平安度日?”鄭溶點頭道:“除了平安度日,最好還要同夫婿舉案齊眉,等那二十年之後,還要兒孫滿堂……”

“殿下!”蘇蕭猛然打斷他:“下官并……不做此想。”

“天下的女子,大抵不是如此的麽?”他看着她的眼睛,慢悠悠道:“阿蕭若是求平安,為何偏生要到世間最不平安的地方來?阿蕭若是求有情郎,為何又偏偏要到求無價寶的地方來?阿蕭,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她想要什麽?她這樣将自己置身于險境,到底要的什麽?

那一日,榮親王鄭洺抛給她一張手令,她展開一看,當場渾身冰涼——蘇盛所解十萬饷銀收訖。落款印章清晰可辨,正是蘇盛的頂頭上司,鎮北左将軍陳惠。

陳惠,林長定乃是瑞親王鄭溶手下兩名虎将,赫赫威名。

自古黑道有黑吃黑之說,孰料官場也有官吃官的慣例。瑞親王為舉大事,私吞饷銀,忠心耿耿蘇家一門竟充當了這場禍事的替罪羊。

榮親王的話字字誅心:“蘇家上下一門忠烈,百餘口人的性命換了瑞親王十萬饷銀,蘇筝小姐覺得瑞親王這筆買賣可還劃算?”

她緩緩地背轉身去:“蘇蕭想問問殿下,殿下問鼎,所求的又是什麽?”

他輕輕一笑:“再不會有旁的人問我,所求的是什麽,任是誰都只見頭頂之上星辰拱北,無限尊榮,”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本王卻真的想要海晏河清。”

蘇蕭輕聲道:“殿下這樣想,此乃天下所有人之幸。”

鄭溶搖頭道:“你何必同我打這樣的官腔。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本王在孩提之時便知曉了,況且哪怕是披荊斬棘,卻也不見得真能如願以償,而求一個時和歲豐,便更是難上加難了。”

蘇蕭道:“若說要披荊斬棘,只要殿下一聲令下,自然有許多人為殿下披肝瀝膽。”

她一雙纖眉下不斷跳動的睫毛輕輕地蓋住了她思慮重重的眸子:“只是那些為殿下披肝瀝膽之人,到頭來卻看不到那海晏河清,怕也是一大憾事。殿下的海晏河清之下,可有冤魂孤鬼?”

鄭溶道:“有人願意做比幹,有人也願意當黃蓋。便是冤魂孤鬼也能博一個青史留名,其實是他們求仁得仁罷了。”

求仁得仁?蘇蕭背對着他,輕輕地仰起頭,笑得很是蒼涼:“原來是他們自己求來的。”

鄭溶并沒有發現她語氣與往日大不相同,只緩聲道:“他人求什麽,本王倒沒有心思過問,本王現在只想問的是,”他的手指輕輕撥弄撥弄那枝條上的柳葉:“柳條歷來是送離人的,阿蕭現在送本王這個,想求的到底是什麽?”

蘇蕭往後退了一步,低頭道:“下官的宅子小,院子也淺,有一絲絲兒風聲,就能從院門口傳到裏屋的桌子邊上去。這裏并不是殿下這般尊貴之人該來的地方,下官懇請您還是早些回府吧。”

鄭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原來阿蕭是要趕人了。”

蘇蕭木然道:“下官不敢。”

鄭溶問道:“阿蕭說這不是本王該來的地方,那什麽地方才是本王該去的呢?”

蘇蕭淡然道:“朝堂上,六部中,公案旁,王府內。”

鄭溶點頭道:“說得好,那些是本王該在的地方。只是,那些地方也是本王日日去煩了地方。”他轉身仰頭慢慢道:“有一個地方,本王卻不是日日去,可每次心煩的時候,總想去一回,仿佛去了那裏就能心寧氣和似的,等再回去那些讓人煩悶的地方,也能好受些了。”

蘇蕭沉了一口氣,回轉身來,早已是平靜如常:“殿下去的是什麽地方?”

鄭溶道:“你若是真好奇,倒不如明日你陪我去走一趟,自然就知道了。”他用那柳條拍了拍衣袖上的浮灰,緩緩道:“今日既然阿蕭趕人,本王也就不久留了,不過阿蕭既然飽讀詩書,自然也知道,柳條送離人取的便是留人之意。”他擡眼看了她一眼,道:“明日棋盤街。”他輕揚了揚手中的柳條,“阿蕭已與本王折柳為憑,莫要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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