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明曉山(一)

第二日,蘇蕭醒來是時候,已經日上三竿,近來忙于公事,蘇蕭很少起得這樣的遲,皆是為着她昨夜熬得雙目通紅都睡不落覺,故而今日才起得晚了。

出門的時候,燒飯的婆子正好買了些糕點回來當早飯,看她出門,忙笑道:“蘇大人這時候還要去公幹麽?今兒您吃了早飯再出門?”說罷提着手中的攤餅子舉給蘇蕭看:“城東的這家買煎餅子的鋪子生意果真是好得不得了,您看,我排了好久的隊才把這煎餅子買回來,您趁熱吃一個?”

蘇蕭看了一眼那婆子手中的煎餅,那餅子煎得是外焦裏嫩,上頭撒了些綠油油白生生的蔥花,連最外頭的雞蛋也透着十分精神的金黃色,那婆子伸手給她比劃着:“蘇大人,這餅子是老婆子我看着攤成的,那攤餅子的手藝可真是好看,跟變戲法似的,喏,這餅子就在那燒到紅彤彤的爐子上這樣翻過來,又翻過去,抛得老高了,哎呀……”

她看着那餅子,似乎就看到了昨夜的自己,自己就仿佛如同那只攤餅子一般,在床榻上翻過來,又翻過去,就那般翻來覆去,只是睡不着覺。

那婆子還在絮絮叨叨,她再看了一眼那餅子,只覺自己腦仁兒一跳一跳的疼,忙打斷那婆子道:“已經晚了,平福他們都還在等着呢,您老人家快進去罷。”說罷,撩起衣擺便匆匆往外走,那婆子猶自還在後頭喊:“蘇大人,您還是嘗嘗吧,要不我讓他們給您留一個……”

蘇家離棋盤街不過幾條街的腳程,她先繞道往一家名叫馥香閣的水粉鋪子去買了枚随身的八角菱花鏡,這才往棋盤街而去,一路上她越走越慢,足足耗了一刻多的功夫,才走到那棋盤街,她剛在棋盤街上頭最大的花兒匠鋪子外頭站定,便聽到鄭溶的聲音:“阿蕭。”

她一個轉身,差點撞到他的身上去,一擡頭卻見他含了笑站在面前,她本有心事,不覺脫口道:“看來今日殿下心情大好呢。”

鄭溶道:“本王昨日只是說棋盤街相約,可這偌大的棋盤街,阿蕭便知道在花兒匠鋪子外頭,本王和阿蕭難道不是心有靈犀麽?”

蘇蕭淡淡道:“昨日殿下拿了曉煙楊柳去,今日可不是要杏花紅麽?兩岸曉煙楊柳綠,一園春雨杏花紅,七歲的懵懂童子也知道的句子,這棋盤街上就這麽一家花兒鋪名叫杏花紅,自然是約在這裏了,哪裏如殿下說的那般玄妙。”

鄭溶點頭道:“是啊,昨日本王拿了曉煙楊柳去,可不知道今日到底有沒有杏花紅呢。”

蘇蕭卻沒想到自己說的話卻把自己套了進去,心中微微有些懊惱,遂正色道:“殿下莫忘記了您是身份尊貴之人,哪能如此說話行事?況且下官也不是那等輕浮之輩。”

“阿蕭自然不是。”鄭溶輕聲一笑,擡腳跨進那鋪子中,那花兒匠一見他的衣袍名貴,心知來了尊財神爺,忙迎上前去,咧嘴笑道:“這位爺,您打算要點什麽呢?”

鄭溶問道:“你這裏可有杏花?”

那花兒匠忙道:“看這位爺說得,咱開花鋪子的,什麽上好的花兒朵兒沒有?不是我誇口,在咱們皇帝的禦苑裏頭,怕是也沒有咱這裏的花兒多……”那花兒匠一面說,一面将鄭溶朝裏面讓,一一指給他看:“您來看,這一種杏花又叫胭脂醉,是從西域……”

蘇蕭一步踏了進去,朝鄭溶拱手道:“紅瓊共作熏熏媚,杏花乃風流豔性之花,若是殿下選花送人,還恕蘇蕭做不了纖纖玉手挼新蕊。”

鄭溶啞然失笑:“卻是我考慮不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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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也不理會那花兒匠,徑直出來,門口早有兩名侍衛牽來兩匹高大駿馬,一匹全身油黑烏亮,稍小的那一匹則通身雪白,鄭溶将那匹雪白駿馬的缰繩遞到蘇蕭的手中:“咱們去城外的明曉山,并不是很遠。”

蘇蕭想起她前些日子在馬背上暈倒的舊事來,不由微擰過頭去,鄭溶卻只含笑看着她,她上馬接過缰繩,口中駕了一聲,那馬兒便輕快地小跑了起來,鄭溶出神地望着她的背影,待到那馬兒成了小一點兒白,方一個縱身上馬,輕輕一夾馬肚,只見那黑馬長嘶一聲,撒開了四蹄便追了過去。

京郊的明曉山上古木參天,幾近聳入雲霄,半山腰上有一寺喚水華寺,寺中松柏蒼翠蔥郁,寺前乃是一片開闊之地,極目望去,風景極好,更有淙淙山泉從兩翼而出将寺廟合圍,在香霧缭繞的大殿中也可聽到潺潺水聲,低低石響。

山泉名喚雙子泉,雖是活水,但是水中竟然常年生長着成片的睡蓮花,開放時節,小的如同仕女掌心般小巧玲珑,大的居然有葫蘆水瓢樣碩大飽滿,花葉相交,重重疊疊,紛紛繁繁,錦錦簇簇,說不出的盛景繁華,引得無數文人墨客風流雅士來此賞花聽水填詞作賦,此乃京城八景之一,正因如此,本朝初元皇後出力以後宮三年脂粉錢施助修建此寺之時,不假思索便揮毫提下了水華二字作為寺名。

不過一個時辰,兩人便來到水華寺,掃地的小沙彌一見到鄭溶便合掌道:“阿彌陀佛,鄭施主來了。”

鄭溶一面将缰繩系在樹腰上,一面問道:“大師今日可在寺中?”

那小沙彌道:“可是不巧了,一月前師父去雲游了,至今未歸。”

鄭溶又道:“大師可曾留下什麽話?”

那小沙彌忍笑道:“師父說,那雲房的桌上尚有一盤殘棋,若是鄭施主來了,怕也是解不開的,鄭施主還是不看的好。”

鄭溶哈哈大笑道:“這倒真像是那大和尚的話。”

說罷,扔了馬鞭給那小沙彌,領着蘇蕭往寺內走,鄭溶常常不拘言笑,蘇蕭很少見他在人前這樣大笑,不禁問道:“殿下尋訪的人不在,那今日豈不是白跑一趟?”

鄭溶卻道:“誰說我是來找那大和尚的?”

蘇蕭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只得疾步跟上,卻見他熟門熟路地往內走,過了幾個拐彎并幾扇門之後,香客漸漸地少了,不過一會兒功夫,他領着她從那寺後院的一扇偏門徑直出去,竟是明曉山的後山了。

此時正是暮春時分,舉目四望,桃枝棠葉,碧草青茵,垂藤密林,黃莺穿柳,紫燕呢喃,蘇蕭不由地感嘆道:“雖然也曾經來過明曉山,今日方知此山景致這般的好。”

鄭溶笑道:“上次你見了星河也是這樣感嘆。”

當日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她不由低低地道:“那日的景致實在是叫人感嘆。”

鄭溶道:“待到哪日咱們策馬荒漠,等你見到那大漠上的天河,不知又要做如何感嘆。”

蘇蕭搖頭道:“那樣的景致豈是輕易可見的。”

鄭溶沒有答話,只領着她往密林深處走,耳畔傳來涓涓細流之聲,不多一會兒,便聽鄭溶道:“到了。”

蘇蕭仰頭觀看,只見一挂白瀑垂落山壁,飛珠碎玉,近處□□香塵,晨露染襪,遠離喧嚣,恍若仙境,鄭溶用手指了指那瀑布道:“我第一次來這裏,卻是跟着我母妃來的。”

蘇蕭第一次聽他談起他母妃,她曾聽聞說三殿下的母妃早逝,又有宮闱秘聞,說是三殿下的母姜妃也曾豔冠群芳,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可不知何故卻沒能籠絡住皇帝的心,失寵後不久便郁郁而亡。

鄭溶看了一眼蘇蕭,道:“你怕也是聽人說起過我母妃罷?”

蘇蕭道:“人人都道姜妃娘娘生得是極美的。”其實也不用旁人說,只消看一看鄭溶的皮相,也知那姜妃娘娘定是位美人。

“極美的?宮闱之內的佳人,哪個不是閉月羞花?只是花無百日紅,可惜得很。”鄭溶尋了塊石頭,側身坐了下來:“就在昨日我上十全樓找你的之前,父皇可是又新納了一位美人呢,那美人還是我那好哥哥私底下尋來的,”他冷笑一聲,“一面勸上服丹,一面尋花納美,我這位哥哥可真是有孝心吶!”

皇帝求仙服丹是朝野皆知的事兒,加上近來身子是大不如以往,于是政事上越發怠懶,服丹煉藥之上卻是越發的上心,召進宮裏的各方仙道高人是一個接着一個。

話到此處,兩人沉默半晌,鄭溶方緩緩說道:“給你說個故事罷。我那母妃自幼長于塞外,她十六歲那年,外翁奉旨入京,她纏着外翁一道兒入京。也是那一年,初回京城的将門之女在明曉山中遇上了微服出行的皇帝,”他的嘴角慢慢地銜起一抹諷刺的笑容,“我母妃并不知那是皇帝,只道是個普通的小官吏,她素來又是個敢作敢當的性子,既是情窦初開,兩下裏都有了意,外翁乃是一品将軍,母妃料定外翁是不能同意這門婚事的,便與那小官吏約定私奔,從此一輩子浪跡天涯。”

蘇蕭微微倒吸了一口氣:“私奔?姜妃娘娘真乃率性之人。”

“是啊,不僅率性,而且膽大包天——”鄭溶輕輕斜睇了她一眼:“就——同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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