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明曉山(二)

在鄭溶眼中,冒名上京入仕的自己更是膽大包天的女子罷?蘇蕭不禁有些窘迫,卻又忍不住問道:“之後呢?”

鄭溶悠悠道:“私奔那日,那小官吏果然如約而至,母妃欣喜不已,只道是他明知自己是貴女,卻能為了同自己在一起而抛棄了前程功名,一心覺得找到了托付一生的良人。那小官吏對母妃說,兩人要回家一趟,讓母妃見一見家中老母。”

他擡起頭來,仰望萬裏長空,那晴空若洗,遠處傳來低低的雁鳴:“于是,我母妃在踏進宮門的那一刻終于知道了,面前的良人乃是九五之尊的皇上。皇上給了母妃兩個選擇,要麽就浪跡天涯,要麽就一輩子同他在一起。”

蘇蕭脫口道:“娘娘自然是情願留下的。”

鄭溶點頭道:“是啊,她情願留下來,留在那高高的宮牆之內,從此再也不能策馬塞外,泛舟渭水,俯仰天地之間的絕色美景。”

蘇蕭道:“娘娘本是名門之秀,那良人偏偏又是皇上,兩人心意相通,豈不是命中注定的良緣?”

“良緣?”鄭溶冷笑了一聲,目光落在極遠的地方:“自古奔者為淫。她長于塞外,本性率真,聖寵優渥之時,尚有人能挑撥君心相離,聖眷不在的時候,她一個人又如何能架住流言紛紛?良緣?那良緣并不曾給她過什麽,不過是給了她五年籠中之鳥般的生活。母妃在臨終之時留下最後一句話是——若是能再讓她選一次的話,她情願從來沒有遇見過父皇。她情願要到那山水之間去,便是從此孑然一身,也勝過那般剪斷了翅膀的煎熬”

鄭溶長籲了一口氣,伸手指了指不遠處道:“你可看見那一株古槐?”

蘇蕭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往那邊望了過去,卻見一株古槐參天,金蓮盛開,鳥啼蟲鳴。她立時肅衣站起,朝着那古槐躬身一拜。

鄭溶眉尖微動:“你做什麽?”

蘇蕭低聲勸慰道:“如今,娘娘已在此處山水之間長眠,殿下也且試着心安。”

鄭溶目光炯炯:“你如何知道?”

蘇蕭道:“殿下專程在此處給下官講姜妃娘娘的往事,又将那古槐指給下官看,下官怎能不明白?再說這古槐下雖無封土碑石,樹下卻群栽金蓮花,金蓮花并不是京師郊野應有之花,卻是塞外最常見的花兒,下官料想必然是因為姜妃娘娘喜愛金蓮花,于是殿下特地尋了來栽在這裏;況且這山野之中,落葉紛雜,可這古槐四周卻與別處不同,一派芳草茵茵,打掃得極其幹淨,必然是有人日日看顧。若是這樣下官尚且不知此處乃娘娘香冢,那也枉費殿下帶下官到此地的心意了。”

鄭溶微微一點頭:“我倒是忘了,你歷來便是個聰慧的女子。我母妃不願意入皇陵,她駕鶴西去之後,我特向父皇請了恩旨,将她葬在此處。”他又伸手往山下莽莽叢林中一指,那一處隐約透出檐角走獸,“六年之前我立了大功,從疆北回來的時候,父皇問我要什麽賞賜,我奏明了父皇,在那一處修了一座別院,閑暇之餘也常來陪陪她,不然一個人總歸是太寂寞了。”

蘇蕭沉默良久,方道:“此處如此自在,山水為伴,娘娘心裏必然是逍遙快活的。”

鄭溶轉過頭去看她,只覺她不知何時仿佛卸下了往日面上的一層冷霜,卻是格外的動人,他心中一暖,不覺朝着她伸出手,道:“阿蕭,你過來。”

Advertisement

蘇蕭依言過去,卻沒想到他一把将她攬入懷中:“你既然如此聰慧,那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帶你到這裏來?”

蘇蕭微微一掙,面上發紅,卻強自鎮定道:“下官不知。”

鄭溶附在她耳畔輕聲道:“其一麽本王是想讓母親看一看,她的兒子這三十年來頭一回看上的女人到底是什麽模樣的。”他微微頓了一頓,瞧着她紅透了的耳垂,“其二嘛本王是想告訴阿蕭,人生苦短,若是同本王母妃一般太過執迷,便往往自苦而不自知。反倒忘了人世間有如此多的美景,将要最最要緊的抛在了腦後。”

說罷,輕輕地放開她,溫柔地凝視着她的眼睛:“阿蕭,莫忘記了,本王一直在等着你。”

兩人下山之時,已是日落時分,今日鄭溶與她出來,一味低調避人,身邊近侍也未曾帶得一個,兩人出了山門,遠遠地見方才她和鄭溶騎的兩匹馬正并頭一處,待走近了些,卻見兩匹馬在夕陽之下耳鬓厮磨,見此情景,蘇蕭不知為何耳廓微微地燒了起來,走上前去要将那雪白的馬拉開,那兩匹馬兒正在意濃之間,怎麽舍得分開,白馬雖被她使了蠻力拉開了去,卻忍不住頻頻回頭,不住嘶鳴,極是不舍的樣子。

鄭溶走上前去,笑道:“你倒是小孩子性子,卻去管它做甚?”

他不說倒好,他這樣一說,卻教蘇蕭整個面上都飛起了紅雲,方才在山上的時候,她對着他,說出口的依舊是那一句話:“下官無以為報。”

鄭溶應答她的,也依然還是那句話:“本王甘之如饴。”

無以為報。

這句無以為報,并不是推诿之辭,卻是實實地無以為報。那日在昌安城外的河邊,她見到了本該在京城将養腿疾的鄭洺,他遞給她一枚玉佩,對她說了一句讓她內心震動不已的話:“蘇家一門忠烈,卻落得了這樣的下場,本王深以為不平。若是有一日你下定了決心,便拿着這玉佩來馥香閣罷,朝廷給不起的公平,終有一日,本王給你就是了。”

今日來見鄭溶之前,她去了京城中最大的水粉鋪子馥香閣,随掌櫃的在店後頭去取了一塊極普通的菱花鏡,她還在那裏見到了一名瘦高的黑衣蒙面人,那人對她說話的時候刻意壓低了聲音:“你放心,絕沒有性命之憂,你受的不過是皮肉之苦。”

她腳下頓了頓,側頭站住,心中異常地平靜。

鄭溶心中好笑,只伸手去牽她的馬,她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低下頭去,稍稍落下了半步,從懷中摸出一枚巴掌大的八角菱花鏡,那菱花鏡上頭描着最最普通的折枝牡丹并章草等紋飾,乃是京中閨閣女子最常用的東西。她将那銅鏡悄悄地背在身後,微微地朝着日頭的方向晃了一晃,那小鏡子反射着一束亮光在林中閃過,不過一瞬之間,耳邊便傳來一聲弓箭聲,那聲音破風而來,如同要生生地将她劈開一般。

鄭溶猛然回頭,卻見一支箭直直朝着他們飛了過來,他一時間顧不了許多,猛然躍起,反身一把将蘇蕭拉過來,左手護着她的背心猛然倒地,兩人滾了兩滾,滾進樹叢之中,他俯身急聲問:“你怎麽樣?”

卻見蘇蕭臉色發白,神色中透着些凄涼的意思,她微微地偏過頭去,他的呼吸聲近在咫尺,一下一下地撲在她的臉上,方才那箭響之際,她的手心膩起一層冷汗,只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原本是意料中的疼痛,可直到那箭矢洞穿她身體的那一瞬間,她仿佛才真正的明白,原來這一步如此這般便輕易地跨了過去,從此從此,便是萬劫不複。

她臉色慘白,冷汗泠泠,聲音帶上些許顫抖:“殿下……”

鄭溶尚沒有開口,便覺護住她背心的手掌上傳來溫熱的液體流過的觸感,一種粘稠濕潤的感覺,這氣味是經歷無數殺伐的鄭溶最熟悉不過的味道,在宛若修羅場的戰場上,那濃重的血腥之氣會一直停留在空氣之中,三天三夜也無法散去。

他心中陡然一緊,那一箭仿佛是貫穿在他的身上一般,他沒有說話,唇角緊抿,只低頭将蘇蕭摟緊了些,又往下伏了伏,右手原本在倒地之時便按在佩劍之上,此刻龍紋佩劍不知何時已是拔劍出鞘,龍紋劍在他手中铮然作響,仿佛蘊含着沖天的怒意,日光之下,那佩劍映照在他狹長的雙目之上,那目光已是清冷到了極點,蘇蕭只見他極慢極慢地朝自己俯下身去,幾乎貼在她的耳際,壓低了聲音道:“忍着些,別出聲。”

蘇蕭緩緩阖上眼睛,她只覺背後傳來一陣刺痛,方才刺入她身體的箭頭,這時候才開始讓她覺察出如此尖銳的疼痛,耳邊清晰地傳來兩匹馬兒以蹄踏地的聲音。就在方才那兩只馬兒還那般眷戀的厮磨在一起,可是那一刻仿佛已是久遠得如同上一輩子的事情了。

她的眼角微微地沁出一點瑩色,那一點瑩色順着她的臉頰他的下颌蜿蜒而下,冰涼透心。鄭溶身形稍稍一滞,只是又将她摟緊了些:“不要怕,萬事有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