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相思方(三)
一旁的文九不禁打了一個寒戰:“烙鐵?”側眼看了鄭溶一眼,忙低頭噤聲。
烙鐵乃是戰場上最常用的止血之物,若是遇上有人重傷,血流不止,有性命之危時,只得将烙鐵燒紅燒燙,将紅燙的烙鐵壓在傷處止血。此法子雖可止血救命,卻也留下終生不愈的傷痕,是最有效卻也最不得已的止血方法。
那烙鐵之術乃是鬼門關前的最後一搏,若過程之中有任何差池,傷及經絡,被烙之人必死無疑。加之行此術之時,那烙鐵直燒得傷口處皮焦肉黑,極為可怖,在場之人甚至能聞到皮肉焦糊的氣味,被烙之人必經受極大的痛苦,哪怕是彪形大漢,口涎直流鬼哭狼嚎之人也不在少數,故而軍士們私下裏頭談論起烙鐵也不禁個個臉色一變。
故而剛才文九聞聽需要動用烙鐵,也不由地悚然變色。
妙仁久久得不到回音,轉過頭來看鄭溶,卻見他牙關死死地咬在一起,仿佛正在極力忍耐着什麽,妙仁從未在鄭溶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他忽然想起相思方的又一重功效來。
那相思方雖說是一等一的催情之藥,可它的功效卻決不僅在此一項之上。
它能将平日間隐藏在人心之中的糾纏情感一起翻攪起來,因此上更讓人無從抵抗。若對服藥之人只有愛谷欠,它便使得平日間的愛谷欠以比素日強上十倍,若對服藥之人存有情傷,那它便也使得平日間的情傷比素日強上十倍,若對服藥之人心懷妒忌占有之情,那它便使得那人心中的煎熬更甚以往十倍,讓這番求不得的痛苦甚于阿鼻煉獄。
妙仁心下一驚,卻陡然發現鄭溶并未曾像其他中了相思方的人一樣神情恍惚,目光渙散,倒是臉色玄青,眼中似有千年寒冰,卻是對什麽人動了殺機。妙仁忽然覺得又驚又懼,仿佛從這一刻才真正地認識鄭溶,不由駭然喚道:“殿下?”
仿佛已經過了很久很久,才聽鄭溶啞着聲音開口道:“燒烙?”
好好好!她果然是膽大至極的女子!
世上的女子,哪個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容貌?獨獨她居然能對她自己下這樣的狠手,狠到罔顧性命,狠到如此決然不過是為了算計于他,報複于他!
他心中涼到極點,枉自他曾投入那樣洶湧的惡浪中舍命救她,那一日她口口聲聲地說,說什麽肝腦塗地,說什麽銜草結環,到頭來呢,寧肯相信別人的只言片語,未曾向他親口求證過一言半句,便下了斷言結了血仇。
她身負滅門之恨,她以為她什麽都不說,他便什麽都不知道?
他堂堂的瑞親王怎會留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在身邊?
蘇筝,牧州使蘇階之女,蘇盛之妹,自幼精通詩詞歌賦,其書畫更稱為兩絕,十五歲那年,以半闕《憶江南》名震蜀中,乃是蜀中鼎鼎有名的才女。
十七歲那年,蘇家犯事,滿門男丁問斬,她卻依照婚約嫁與了邱家二公子邱遠欽為妻,當年秋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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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地阖上眼睛,嫁與邱遠欽為妻。
那日間,她冷冷地一字一句道:“我早已嫁作人婦。”
早已知曉的事情,由她這樣一字一句地說出來,如同一把利刃陡然插入他的胸口,讓他窒息得幾乎不能呼吸。那一夜,他那樣的将她死死地攬入懷中,她那般柔婉荏弱地承受着他疾風暴雨般的吻,卻不知他的唇輾轉在她的脖頸之上的時候,究竟是帶了怎樣的痛楚和妒意。
成親當月,邱遠欽上京赴考。
半年之後,邱家二少奶奶下堂求去。
從此,世上再無人聽說過蜀中才女蘇筝的下落。蘇筝失蹤的第四年,一名原籍江北的考生名字赫然位列在龍頭榜二甲之中,蘇蕭。
一筝一簫,乃是雙生,簫蕭同音,她兄長蘇盛又曾随自己鎮守蕭關之外,若是這般,他都不知她便是蘇筝,那他堂堂瑞親王豈不是浪得虛名?
妙仁見鄭溶神色不定,忙向文九使個眼色,文九這些年從未見過鄭溶如此失态,忙上前勸慰道:“殿下許是累了,先去休息片刻罷?”
鄭溶并不理會文九,只冷笑着重複道:“烙鐵?”
妙仁不明所以,只得點頭。
卻聽鄭溶寒聲問道:“你的烙鐵在哪裏?”
妙仁不知他何來此問,只管老實回答道:“在藥箱裏頭。”
鄭溶冷然道:“文九去把炭火爐子支起來。”
妙仁與文九面面相觑,文九終于忍不住勸道:“殿下千金之體,如何能沾染這血光之事?還是有勞妙仁先生來料理蘇大人……蘇姑娘的傷口吧?”
鄭溶目光掃過兩人,只伸手“啪——”地一聲掀開藥箱,抽出烙鐵在手中掂了兩掂,淡然道:“再血光些的場面本王也不是沒有見過,況且這點小事?”
若這便是她一心所求的,若她生性便是這般地涼薄,若她執意不肯讓他在她心口上烙下烙印,那便讓他親手在她的傷口上烙下這個烙印又有何妨?況且——況且他又如何放心将她的生死交由這不相幹的旁人?
兩個侍女動作麻利地支起了炭火爐子,銀炭上的火苗子一簇一簇地往上跳,空氣中飄蕩起星星點點的火星子,那烙鐵插在銀炭之中,不過片刻,便被燒得通紅,三個人沉默不語,整間屋子裏凝重得只聽得見爐火裏頭的銀炭燃燒之時炸開的細小的噼啪之聲。
妙仁坐在桌旁,目光不覺投向那床上的女子,心下不免好奇,那女子面容雖說姣好,但遠遠未到傾城傾國的地步,卻不知何故讓三殿下傾心至此。
方才取出來的箭尖極銳利,乃是由上好的精鐵打造,從那傷口來看,射箭之人必可力舉千均,射箭之時為了讓那相思方完全地融入血之中,他必然是滿弓而出,加上箭尖上帶有倒鈎,故而那傷口極深,這樣的痛,莫說是這樣一個弱質女流,哪怕是七尺須眉男兒,怕也會忍不住□□不止,痛不可遏。
可是這女子倒真有幾分膽量,不僅敢于身受利箭穿身之苦,從他進這間屋子到現在,居然一聲未吭,只是一雙纖眉微微地皺着,發絲沾染着濕冷的虛汗一縷縷地貼在臉頰之上,身下的褥墊已被汗水浸得又潮又潤,想來已是痛到極點,可那女子的臉上卻未曾露出半點怯意和悔意,怕就是這點倔強,便正是讓三殿下此刻怒火滔天的緣由罷?
他心中頗有些戚戚然,再轉眼看了看鄭溶,見他雖是面若寒冰,卻與方才神情已是大不同了。
鄭溶往前一步,目光并不看向蘇蕭,只對妙仁問道:“現下情況如何?”
妙仁搖頭道:“看樣子不太好,傷口太深,連上頭敷的三七墨蓮膏已被血浸透了。”說罷便要伸手去拿烙鐵。
鄭溶只按住他的手,皺眉道:“再等等看。”
再等等看。若是她此刻醒來,他便放她離開,從此兩不相幹。
若是,若是此次是他救活了她,她如何還能這樣雲淡風輕地以為他與她再無牽連?她既然斬不斷過去,那麽就讓他替她劈手斬斷罷。
妙仁不知他心中有何打算,只得住手,片刻之後見鄭溶仍無動靜,他不禁心下有了幾分着急:“王爺,不可再等了,否則這姑娘怕是性命堪憂。”
卻見鄭溶終于擡眼去看那床榻上的人,目光中的憐惜之意幾乎不可掩飾,他輕輕地吸了一口氣,良久方道:“将那烙鐵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