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更漏盡
夜影深沉。萬籁俱靜。
蘇蕭不知自己是如何走過那漫長的小徑,如何穿過那一重又一重的游廊,跨過一道又一道的石檻,才回到自己住的那個小院。她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房中,甫一進門便撲倒在床榻之上,不知何時臉上已是濕漉漉一片,更不知那臉上蜿蜒而下的究竟是自己的淚水還是流霜夜露。
她心中冷到了極點,原來他的酒醉他的失意怎會因為她?像他這般的男人,這樣的皇家貴胄,只會因為他的大業他的功績他的江山他的權柄,他的……皇位,怎可因了她的生死這等小事而悵然若失?
她卻這樣天真這樣輕信,這樣自作多情幾乎到了愚蠢不堪的地步!
鄭溶淡淡道:“若是死了,那本王更有理由拒不出京,本王悲痛欲絕,哪有心思能縱馬千裏?本王自然是要永遠在京城陪伴着長眠于此的愛人。”
鄭溶低聲道:“這世上本有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是死是活便看她自己的造化罷。”
每一個字都仿佛一把重錘一般惡狠狠地砸向了她的心口上,又如同□□一般,讓她全身的血液都立時凝固了起來,就在那個時候寒冷的血仿佛從此便被牢牢地鎖進了她的身體中一樣,與她的血肉融在了一起,他的話一直在她的腦中重複,她掙不開也停不了,那冰冷的血凍得她的手腳幾乎沒有一點知覺,她慢慢地将身子蜷縮起來,打開手臂将自己一點點地摟在自己的懷中,可是她卻無法抵禦這從心底散發出的寒意,她将被褥慢慢地拉了起來,只是最柔軟最厚實的被褥也溫暖不了她瑟瑟發抖的身軀。
那一刻世間萬物統統從她眼前退開來去,她只怔怔地看着他的面容,他向月而立,那面容常年帶着一種克制的冷靜,仿佛這人世間的一切事情都不足以讓他挑一挑眉毛。那一句話是怎麽說的呢?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說的正是他這樣的人罷?
那個時候她在哪裏呢?她不過是如同這人世間最卑微最肮髒的野鼠,小心翼翼地躲在月色的陰影之下,偷聽他人的談話,哪怕是被他這樣輕慢這樣侮辱,這樣不放在眼裏,她卻仍舊不敢走上前去質問于他,甚至不敢聽完他最後的一句話,她只敢牢牢地握緊了嘴巴,慢慢地蹲下身去,不敢發出絲毫的聲音,更不敢讓涼亭中的那兩個人知道那個被他們如此随意的一句話便定了生死的人此刻正躲在他們面前某個看不見的地方。
她閉上眼睛,後世史家筆刀之下,豈會計較他的這一番謀略算計?常言道兵不厭詐,他的作為無非是雄才大略足智多謀,足以被萬世稱道。而她這般一面邀寵媚上以美色迷惑君上,一面充當細作潛于上位者身邊竊信偷音,不過是為萬世唾棄的下作手段而已。
她的造化?造化!她能有什麽造化?哪怕她在皇帝的震怒之下卑微如蝼蟻般茍且偷生,留得了一條性命,終于等到了鄭溶如願以償登了大寶金殿,等待她的下場又會是什麽?
他摟着她,在她耳邊輕輕說道:“不要怕,萬事有我。”
他俯下來,溫熱的氣息在她的頸間飄蕩:“我定會護你周全。”
萬事有我。我定會護你周全。
她的下場會是什麽?狡兔盡而走狗烹,飛鳥盡而良弓藏,敵國破而謀臣亡,況且她還遠遠沒有資格成為他眼中的良弓謀臣。
若是運氣好,她的下場會是什麽?他志得意滿權柄在握,早将被先帝關押在天牢中的她抛在腦後,她便在暗無天日的天牢之中,日日枯坐在冷牆之下與倉鼠蜈蚣等物為伴,熬過了一春又一春,等那青絲盡數落了霜雪,紅顏再無半點朱色垂老矣矣之時或許能在一個秋日的拂曉時分盼來天下大赦的旨意。當年老體衰的她一瘸一拐地走出度過了半生的天牢大獄,在一旁玩耍的小孩子或許會跑了過來指着她笑道:“看哪!這個老婆子是個瘸子!”他的身後一群孩子跟着起哄,聲音幾乎能沖上了雲霄:“老瘸子!老瘸子!老瘸子!”
天牢大獄外頭的牆頭上端端正正地貼着一張淡金色的告示,兩旁站着兩名铠甲锃亮的侍衛,顯示着皇帝陛下無尚權威。她慢慢走了過去,那侍衛用手中的一杆長矛指了指她,亮光晃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你!幹什麽呢!滾到一邊兒去!”
地牢中積年的昏暗已傷了她的眼睛,她只能隐隐約約地看到那最上頭的告示兩個字,她弓着腰顫巍巍地站穩,聲音嘶啞:“這告示上頭說的是什麽?”
那侍衛不耐煩地大聲呵斥道:“這告示昭告皇帝陛下冊立貴妃所出的八皇子為儲君,大赦天下,沒有這大赦令,你這個老瘸婆子還能從這扇門裏頭走出來麽?還不快滾開!是不是還想老死在天牢裏頭?”
這便是她該有的下場罷?
若是運氣不好呢?若是鄭溶察覺出她與鄭洺暗相交通,等待她會是什麽呢?想要在牢獄之中茍延殘喘,變成一個可憐的老瘸婆子亦是不可能的罷?怕是會被随便安上一個罪名——譬如辦差不力?再譬如貪污枉法?再譬如欺君罔上?或者最适合的便是狐媚惑主擾亂朝綱了罷?朱批一提,等着她的便是千裏流放,秋後問斬,滅了九族。喔對了,她還差點忘記了,自己的親人自己的父兄早已被尊貴的皇帝陛下殺了,自己早已沒有九族可以滅了罷?早已是沒有滿門全族可以承擔皇帝對她欺君罔上狐媚惑主擾亂朝綱這些罪責的震怒了罷?
她低低地咳了一聲嗽,只覺口中腥甜,她恍惚地覺得這腥甜之味帶着些血氣,她額上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疼,不知為何神臺卻十分清明,自從上一回受了箭傷,這身子越發是地不管用了。也罷也罷,反正這個臭皮囊想來自己也用不了許多時日,又何必在意?
她仰面躺在床榻之上,和衣而卧,仿佛這人世間的一切于她已再沒有半點關聯,窗外夜風漸平,瑩空如洗,繁星若綴,不知又過了多久,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吱呀——”一聲,她緩緩地轉過頭去,只見房門大開,清亮的月光如水銀般肆無忌憚地流漫開來,那一撇月影兒下頭透出一個隐隐約約的颀長身影來。
随着那身影的到來,一陣濃郁的酒香直愣愣地撲進房內,原本清冷慘淡的屋子被這一陣香甜的味道熏得生出了幾分暖意。
她被這酒香一熏,猛然清醒了幾分,她卻沒想到鄭溶在這個時辰卻找上了門來,她的手支在床榻上,努力坐穩了身體,張了張嘴巴卻發現自己說不出半個字來。
正在心慌之際,轉眼間那鄭溶已經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她的面前,見她這幅驚愕模樣,只微微笑道:“怎麽,阿蕭十幾日未曾見到本王,此刻猛然間見了,卻是不認識本王了?”
她這才想起他并不知道她已在後院亭臺見到了他,還聽聞了一場密談,她慢慢地站起身來,極力穩了穩自己的聲音,可聲音還是不自覺地微微發抖:“下官深夜陡然見到瑞親王殿下,以為只是自己的一場夢而已,故而失儀于殿下面前,還請殿下贖罪。”
鄭溶許是喝醉了酒,并沒有察覺出她語氣中的異樣,只低低地笑了起來:“贖罪?有什麽好贖的?”說着便伸手撫摸上她的臉頰,口中喃喃問道,“阿蕭……你這些日子,可曾有那麽一點……思念過本王?”他說得極慢,話語中仿佛帶着克制到極點的相思,他的雙手捧起她的臉頰,滾燙的唇一點點地在她的唇邊頰上流連不止。
他微微弓下腰,湊近了她的耳畔道:“阿蕭可知……本王這些日子是怎麽過的?”
那玉釀春醇厚香甜的氣味一波一波地襲近她的耳邊領間,他斜倚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拂起她耳畔的發絲,将它們攏在了一處,一個字又一個字輕輕地從他那微含着玉釀春香氣的唇舌間滾了出來,落入她的耳中,如玉珠落地,琅然作響,“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這樣風流倜傥的人物,這樣香豔絕倫的詩句,這樣蝕骨銷魂的相思,這樣醇厚甜美的氣味,若是她今日沒有在後院親耳聽到他說的那一席話,恐怕她真的要相信分別的這些日子,他的思念刻骨銘心。
蘇蕭不料他竟然這般鎮定自若地說問出這般的話,她的手緊緊地握在袖中,心痛如絞,幾乎要極力自持才不至于淚如雨下。他的氣息在她的耳邊飄蕩,若是她未曾聽過他的謀算,這一刻便是她這一輩子最幸福的時刻了罷?原來,原來到了這一刻,她才終于肯承認,自己早已是動了心,自己早已身陷其中,萬劫不複。
他的手她的耳邊頸間流連不去,他的氣息将她包圍着,他并沒有發現她身體早已僵硬,只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了下去,“我在京城的這些日子總是在想……若是從今以後……我與阿蕭永無相見之時,”他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逼迫着她擡起頭,固執而長久地凝視着她垂下的雙眸,“若永無相見之日……這往後的日子,我卻是該如何呢……”
永不相見。
這四個字如同一塊冰渣子似地灌入她的心口上,她的眼眶中慢慢地湧出一點冰冷潮濕的東西,仿佛是被束縛在那身體中的那一腔冰冷的血液終于有了一點點出口,終于她咬了咬下唇,硬生生道:“殿下……這便要與阿蕭永不相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