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更漏盡(二)

永不相見……

一時間,這四個字仿佛一把閃着寒光的利刃,猛然插入她的心頭,她疼痛難遏,終于不再低垂自己的目光,只管仰頭去看他,他的玉冠在月光之下泛着極冷的光,許是方才舞劍的緣故,一縷青絲從玉冠中悄然垂了下來,他的面容素日間是極冷冽的,今夜卻因着這青絲顯得柔和了許多,她恍惚記起了一件事情,自己仿佛從沒有像現在這般這樣近,這樣仔細地看過他,他看着她的泫然淚下模樣,伸手揩了揩她的眼角,低聲道:“怎麽還哭起來了?”

她搖了搖頭,慢慢地将臉貼在他的胸膛上,半晌方才克制住自己聲音中的凄涼之意,幽幽然道:“殿下還沒回答阿蕭方才的問題呢。今日,可是阿蕭見殿下的……最後一面?”

他身上的錦袍帶着一股子微微地涼意,她的臉貼在那花色繁複的織金緞面上,那涼意便一點一點地沁入她的心口上,她只覺他的手臂再摟了一摟她,兩人又貼得越發地緊了些,他的聲音低沉,仿佛在努力壓抑着什麽:“怎麽會。”

她将頭埋得極低極低,哽咽道:“殿下莫要騙阿蕭,君子一諾千金。”

他的手再緊了一緊:“自然。”

他的唇滾燙而炙熱,緊緊地貼在她的肌膚之上,仿佛要将她冰涼的身體一寸一寸盡數燃燒起來。天地萬物早已消失殆盡,退到了上古洪荒之中。天地之大,可他卻霸道而固執地占據了她每一次呼吸,她努力睜大眼睛,卻什麽也看不見,她的世界只剩下他的眉眼,他嵌着血紅瑪瑙的玉冠,他繁複精致的織金錦袍,他微帶着硬繭的手指,他低低喘息的氣息。

天地之大,萬物皆無,此時此地只有她與他,只有他們。

她微微地阖上眼睛,若這是一場戲的話,那她便陪他演個徹底如何?這一刻的他,終于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瑞親王殿下,不是争了皇位奪了江山的那位意氣風發的皇子,不再身負是蜀中蘇家幾十條人命的至仇之人,不再是她絞盡心思小心翼翼要防備的敵人,他只是她傾心相待的檀郎,是将她密密實實摟着懷裏的人,就像那一次在江陽落水一樣,四周都是鋪天蓋地的雪亮的巨浪,她驚恐而絕望,已漸漸開始失去了意識,他的手卻從後頭牢牢地将她托出了水面,聲音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不要怕,我在這裏。”

他在這裏,同她在一起,如同那日在江陽一般,将她的身軀牢牢地摟在臂彎之中,他的手臂強壯而有力,滾燙狂亂的吻如此殘酷地席卷而來,如此幹脆地掃蕩了她殘存的每一絲綿軟的猶豫。

他摸索着拔下她頭上的玉簪,一頭青絲陡然流瀉而下,像這人世間最精美絕倫的絲緞,如水月光跟着那匹絲緞蔓延到他們的臉上,交握的手臂之上,交纏的頸項之上,再悄無聲息地蔓延到床榻之上,他的指尖順着她的鬓角輕劃下來,引得她微微地拱起了身體,她眼眸如一池飄着落紅的春水,只低低地呢喃:“殿下……”

他卻并不答話,那朱砂紅的珠羅繡花幔帳便那樣飄然而下,軟軟地覆在她的青絲上,将她虛虛地籠在其中,恍若新嫁娘的一方頭巾,她朝着他微笑,這笑容裏頭有一種豔麗到極致的絕望。

他不忍再看她的笑容,只轉頭去看她的手,一根根手指纖細而修長,他便微微俯身下去,一點點含住她的指尖,一個一個漸次噬齧過去,他平生第一次做這樣绮麗豔秣的事,更是平生第一次這樣愛着這樣一個女子。因此他情願包容她的倔強,情願她自己去那血雨腥風裏頭去闖蕩一番,也要等她心甘情願地收起那淩厲的鋒芒,收起眼中那些讓他狼狽不堪的懷疑。

她垂眸看着他的動作,心頭不由泛起一陣戰栗,就連戰栗都微帶着些苦澀決絕的意味,如同一朵在水中央獨自搖曳的水仙,輕攏慢撚之間,金盞銀臺般的花瓣便被人一點點地剝落開來,那花兒明知繁紅落盡之後便是蕭瑟的秋日,可卻任由人将那如玉似瓊的葉瓣摘落了來,揉碎了來,追風逐水而去。

空氣中漂浮着玉釀春甜暖的氣味,包裹着她低慢而輕軟的啜泣:“殿下……”輕輕地,輕輕地低了下來,再低下去,一點點地撩撥着他最後的制止力。

他再次俯身下去,仿佛決意要将他的唇舌镂刻在她的心胸之上,她唯有攀在他的胸膛上,仿佛一叢嬌弱的菟絲草,朱砂紅的珠羅繡花幔帳一時舒展在她的頭頂,一時又綻放到她的身下,她漂浮在朱砂紅的海水之中,飄蕩沉浮,那人的臂膀将菟絲草一般的她牢牢地挽住,免得她沉入那朱砂紅的深海之中,可不知為何那人又在驀然間仿佛化作了朱砂紅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朝着她洶湧地席卷而來。

鳴蟲低吟,流螢飛舞,這一夜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從此便是萬年的牽絆,千世的糾纏。

拂曉晨露,莺燕□□。

青蘿照例領了下頭的侍女,捧着漱洗之物走到了西苑,卻見房門大開,她心覺異樣,便示意後頭的侍女俱守在門口,獨自一個捧了銀盆手巾走了進去,只見房內床帷低垂,卻看不清裏頭的人,她心中暗覺詫異,心道:這個時辰了,蘇大人為何還未曾起身?

她往前一步,屈膝行了一個禮,道:“蘇大人。”

良久無有回應,她只當蘇蕭睡迷了覺,便轉過頭去,準備将手中的銀盆擱在花架子上,甫一轉頭,卻見窗前立着一個人,她不覺大驚手一松,水盆“咣當——”一聲砸落在地上,那滿盆的水便這樣亮晃晃地流了滿地,她一時間也顧不得失儀,掩唇驚呼道:“殿下!您怎麽在這裏……”

一句未了,青蘿頓時明白了前因後果,腦中轟然一響,暗恨自己闖了禍,撞破了殿下與蘇大人的好事,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奴婢死罪!”說罷便要跪退出去。

沒想到立在窗前的那個人卻慢慢地轉過身來,眼中竟然是掩飾不住慘淡落寞,他緩緩開口道:“你過來做甚麽?”

青蘿不敢擡頭,只跪在下頭回道:“一直是奴婢伺候蘇大人起居,”她頓了一頓輕聲道,“每日晨間俱是要打了水,恭請蘇大人潔面的。”

鄭溶看了一眼那倒扣在地上的銀盆,那一盆子亮晶晶的水便那樣漫地流淌,恍若昨夜的千年月光一般,他慢慢地合上眼睛,良久方冷聲道:“從今日起,不必了。”

“啊?”青蘿猛然擡頭,極是不解地望着鄭溶。

鄭溶長身而立,頭微微地側向窗外,一只鳥兒在窗外頭的芭蕉樹上頭跳了兩跳,再撲棱棱地撲了撲翅膀,直刷刷地飛上了天際,消失不見。

他凝視着那鳥兒遠去的方向,今日她蹑手蹑腳地起身,她只當他尚在睡夢中沒有醒來,哪裏又曉得他昨夜卻是徹夜未眠?他在她身後的床榻上,微微地睜着眼,隔着那一層朱砂紅的珠羅帷帳,看着她坐在妝臺前,看着她将衣袍一件一件地穿了起來,再慢慢地将松松的一頭青絲绾了起來,再端端正正地插上那根白玉簪子,銅鏡中俨然又是一位陌上風流少年,側帽風前花滿路,仿佛昨夜那場歡愛,再無一點痕跡。

她在最後一點月光之中,靜悄悄地穿戴齊整,靜靜地坐在妝臺前,凝視着她自己的模樣。他微微地阖上眼,良久方聽見門“吱呀——”地響了一聲,他只覺一股子微涼的風輕拂上自己微微松開衣襟,直直點在心口上。

他想起昨夜她微涼的手指,無力地攀在他的心口上,他阖了一阖眼,外頭的那一點風聲卻漸漸地安靜了下來,那一點涼意卻久久地留在了他的心口上,仿佛她親手養出來的一只冰蟻,伏在他的胸口,正在細細地慢慢地啃噬着他的骨血。

他仰面躺在那一片朱紅色的床帷之間,再未曾聽到一點聲音。

四圍寂靜得可怕,不知過了多久,水華寺內那只兩丈長的描金木魚一下一下地撞在重至千金的青銅大鐘上,那鐘聲悠緩低沉,在明曉山中回蕩,久久不散。

仿佛又經歷了一場鬥轉星移,滄海桑田,他慢慢地睜開眼睛,那屋中早只空餘一屋清風,她的身影早已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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