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五支蘭

初夏已至,柳絲拂面,紫燕呢喃,黃莺展翅,昨日間隔壁人家的王嬸子瞧了銀香女紅功夫好,便央了銀香給她半歲的小侄子做一套虎頭鞋,今日間趁着日光正好,銀香便搬了一張小幾子,坐在院子裏那顆槐樹下頭的石頭桌子旁邊起那虎頭鞋的花樣子。

這頭銀香正打着花樣子,那頭蘇蕭卻推了院子門進來,銀香無意間擡頭一望,沒料到卻是蘇蕭,手中的銀針猛地一下戳到了指尖上頭去了,她“嗳喲”一聲,卻顧不上手中的針,拔腿直直朝着蘇蕭奔了過來,一把抱住蘇蕭,泣不成聲道:“小姐……”

蘇蕭忙噓了一聲,又朝四下看了看,見并沒有旁人的聽到,輕聲道:“傻妹妹,怎麽了?”

銀香泣道:“小姐這些日子到底去了哪裏?那日間瑞親王殿下派人來,說是小姐受了傷不便移動,又說小姐在那瑞親府上養傷,讓我們不必挂念,傷好了自然将人給送回來。”她拉着蘇蕭左看右看,急切道,“小姐的傷可是全好了?”

蘇蕭微笑道:“自然是大好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站在這裏麽?”原來這人世間并不是沒有人惦念着她的,還有銀香一直在擔心着她。

那銀香抹了一把眼淚道,“那瑞親王殿下派來的人霸道得很,不單是不将小姐送回來,竟然還叫我們不許探望,說是那邊自然是有人将小姐伺候得好好的。”她又很是委屈道,“可小姐也知道的,我又怎麽能放心呢?故而便日日去了那瑞親王府上去求那看門的侍衛,求他們放我進去看一看小姐。”

蘇蕭又驚詫又心酸,想象着銀香這個刁蠻的小丫頭日日到瑞親王府門口與那些侍衛糾纏的模樣,不覺又有些啞然失笑道:“你日日去那瑞親王府?”

銀香見蘇蕭笑她,也不覺面上一紅:“對啊,只是那瑞親王府看門的侍衛也實在可惡,口風極緊,硬是什麽也問不出來,只是要趕我走,”她拉了蘇蕭的手,兩人在石頭桌子旁坐了下來,她又繼續往下說,“虧得我日日去磨他們,他們被纏得沒了辦法,只說有一位蘇大人在瑞親王殿下的別院裏頭養傷,說蘇大人為了瑞親王殿下才受的傷,身邊有鼎鼎有名的大夫看護着,想必等養好了傷便可回來了。”

她緊緊地抓住蘇蕭的手,道:“小姐怎麽會因為瑞親王殿下受傷?”

蘇蕭摸了摸銀香的頭發,這丫頭将那頭如瀑青絲松松地挽成一個時下京中女子最常見的斜月髻,上頭簪着一朵淡黃色的蘭花,端是一個嬌俏動人,青春年少的年紀,她也曾有過這樣嬌俏動人的年紀,也曾有過那樣明妍燦爛的愛戀。

她垂了頭,那人的影子在她的面前一閃而過,她仿佛沒有聽見銀香提起的那個人的名號,只輕聲道:“這話說來就便是極長的了,改日間再慢慢地講給你聽。”

銀香還在一旁絮絮地抱怨道:“小姐難道不知道銀香會擔心麽?遇上這種事情也不知道差人過來接銀香,讓銀香去照料你……”

蘇蕭心中泛起一陣暖意,笑道:“好好好,下次若是再遇到這種事情,我一定把你接到身邊去,讓你親手照顧我,可好?”

銀香跺腳道:“小姐也真是的!一點也不知道忌諱!這種事情難道還有第二回麽?”

蘇蕭笑道:“再沒有第二回了,好銀香,算是我說錯了,可好?”她神态中到底流露出一絲掩蓋不了的倦意,“銀香,這裏日頭太烈,我頭有些暈。”

銀香忙攙了她進了西屋,裏頭收拾得井井有條,跟她那日上棋盤街之前卻是一模一樣,只是此時她的心境卻與那時大不一樣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斜坐在床邊,只含笑看着銀香忙進忙出,打水沏茶,又嚷着說不吉利,非要伺候着她更衣換袍,她難推那丫頭的一片好意,少不得一一從了。

正在換衣之時,蘇蕭卻突然瞥見那衣櫃子裏頭有一只紫檀雕花小妝盒,十分眼生,不禁問道:“銀香,那個妝盒子卻是打哪裏來的?我怎麽從來沒有見到過?”

銀香一面蹲下身去給她整理衣袖,一面奇道:“這是小姐親自在脂粉鋪子上定的,怎麽自己倒不記得了?”說着便轉身将那小匣子從衣櫃裏頭取出來,捧到蘇蕭的面前道:“小姐,這個小妝匣子是一家脂粉鋪子送過來的,我想起來了,那家脂粉鋪子仿佛叫什麽馥香閣……”

蘇蕭只覺得一個焦雷在頭頂炸響,心中暗叫不好,伸手取了那匣子揭開來,卻見裏頭整整齊齊地碼着四支淡黃色的絹制蘭花,下頭鋪着蟹殼青折枝紋樣的絨布,襯得那四支蘭花嫩若初發,嬌豔欲滴,她将那絨布翻撿開來,下頭卻沒甚麽紙條之類的物件,她将那匣子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卻沒有發現半點蛛絲馬跡,疑惑道:“送東西的人可說過什麽?”

銀香想了一想道:“并未曾說過什麽。只是那來人見了我就稱我為蘇二小姐,那時候,我倒還在想,我從未見過那人,那人卻知我?那人旁的話倒也沒有說,只說蘇大人專程到了棋盤街最大的脂粉鋪子馥香閣定了這五只蘭花給家妹蘇筝小姐。”

自從銀香跟着蘇蕭從延平鎮回來,蘇蕭對外人一概解釋說銀香乃是家中走散的小妹,雖在那延平鎮上,蘇蕭對邱遠欽提過銀香便是蘇筝,可卻從未對旁的人提到過這個名字,故而便是這院子裏頭的仆從婆子俱也是只知銀香乃蘇二小姐,京城之中并未曾有人聽說過蘇筝二字。

蘇蕭手指無意識地輕輕地在桌子上叩了兩叩,半晌目光方從那紫檀匣子上頭慢慢地移動到銀香的頭上,突然她瞥見銀香頭上簪着的一支淡黃色的蘭花,似乎正是與匣子內的那幾只蘭花一模一樣,她頓時悟出了什麽似地:“你方才說,那馥香閣送來了幾只花?”

銀香愣了一愣,見蘇蕭目光看着自己的發髻,伸手摘下自己頭上的花與那幾支比劃了比劃:“加上這支,一共是五朵。小姐到底是怎麽了?”她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這花不能戴麽?”

五支蘭花。

五蘭。無男。蜀中蘇家現已是無有男子,紙筆胡同的這個蘇家偏院,也無有一個男子。

蘇筝,銀香,二小姐,無男。

沉默半晌,蘇蕭方揉了揉額頭,慢慢道:“銀香,這匣子你将它收好,這花兒你也且将它暫時收了起來,莫要再戴了,另外”她擡起頭來,看到銀香驚恐不定的神色,肅然道,“這件事情不要對旁的人講,便是對連王旬王大人也不要提起一個字來。”

銀香點了點頭,也不多問什麽,只道:“銀香明白。”

蘇蕭默默地坐在那圈椅之上,良久方拉了那銀香的手道:“銀香,如今京中怕是有一場大亂,趁着現下還未顯出亂象,你遠遠避開這是非之地,等一切平息下來,我再來找你可好?”

銀香聽聞此言,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地上,哭道:“小姐,是不是我惹出了什麽禍事了?”

蘇蕭一面去攙她起來,一面安慰道:“這與你是不相幹的,這……原本是蘇家的事情,我恐是帶累了你的性命。等我來日大仇得報,遲早……遲早來尋你,到時候咱們姐妹兩個……”說是大仇得報便去尋找銀香,可這一番話說出來,連着蘇蕭自己心下也覺得甚為凄慘,她又想起昨夜那一屋子如水月色,慢慢地住了口,漸漸地紅了眼眶。

銀香知她這一番本是搪塞之語,只是死活不起來,只哭道:“既然不是這花兒的事,那小姐休想丢了我一個人,銀香雖然不懂事,不識得幾個字,卻多少知些仁義孝廉,蘇家待銀香恩重如山,蘇家的事便是銀香的事,況且銀香在這世上再無一個親人,只有小姐一個人,小姐卻要銀香再往哪裏去?小姐已是認了銀香做妹妹,現如今反倒又反悔了麽?”

蘇蕭上京的時候,曾騙銀香喝下一大碗和了茯苓粉的薏米羹,遂脫身而出,沒想到她孤身一個女孩子卻執意要上京來尋她,并為此吃了不少的苦頭,若不是在延平巧遇,怕兩人這輩子也再無相見之時。

蘇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慘然道:“銀香,我只恐累你性命不保。”

銀香仰起一張淚光盈盈的臉道:“小姐,我不怕。若是前頭如此艱險,銀香更不能背棄小姐,獨自偷生。”

蘇蕭将她摟入懷中,紅着眼眶,聲音哽咽道:“傻姑娘。”

兩人正感傷着,卻聽得門外傳來“篤篤——”的叩門之聲,銀香忙站起身來,抹了抹淚珠子前去開門,卻見外頭是王旬、劉許沉兩個,王旬聽聞仆從說蘇蕭回了家來,特來望一望她,此日劉許沉正好邀王旬去走一走端陽前後長達十幾日的花會,恰好聽說蘇蕭回來了,便一同走了來。

銀香忙将他兩個迎了進來,蘇蕭忙叫了銀香備茶讓座,王旬見蘇蕭銀香兩人臉上均隐有悲色,只當他們兄妹情厚,久未相見自然面有悲色,不由打趣道:“蘇兄弟,你不聲不響便消失了這些日子,咱們又都打聽不出你的消息,跟熱窩上的螞蟻一般,可把蘇二小姐急壞了,平素間斯斯文文的佳人,竟然日日去那瑞親王府求那些侍衛,只為親眼見一見蘇兄弟你,為兄可真是羨煞了你們兄妹情深啊。”

銀香羞怯道:“說起來還多虧王大人呢,日日陪了我去王府鬧騰。”一語未完,臉上竟是緋紅了大半。

聞聽此言,蘇蕭倒是一愣,知這些時日兩人許是生了情愫,不然王旬那般的耿直書生也不會陪銀香做出這樣莽撞的事情來,王旬本是直正之人,王家雖不是極富之家,卻也是耕讀傳家的門戶,若是銀香能嫁給他,便是前世修也修不來的好福氣,她心下一陣歡喜,遂笑道:“我這妹妹素來是個任性的,只是現在家父母故去,我倒是不知道将她許配給怎麽的人家,是個什麽樣的人物,方才能管得住她呢!”

說罷眼風朝着王旬銀香兩人一瞟,銀香當即跺腳道:“阿兄盡是一派胡言!”當即提起裙子轉身跑出房門,一陣風似地沒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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