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接風宴

王旬望着那銀香跑出去的背影,臉上頗有幾分不自在,幹咳一聲,換了個話頭道:“蘇兄弟可大好了?”

蘇蕭忍笑拱手道:“勞王兄挂念,小弟身子已是大好了。”

一旁的劉許沉笑道:“蘇兄身子大好,卻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我湊個趣,索性今日便給蘇兄弟接風怎麽樣?”

王旬想起方才的事,接口道:“這些日子,我可沒少為着你的事情東奔西走,今日可得要蘇兄弟你自己做個東才好!”

蘇蕭爽聲笑道:“罷罷罷,王兄為小弟的事情費心良多,又承蒙劉兄看得起小弟我,我自然願意做東,”她沉吟片刻,心上暗暗生了一計,又道,“咱們自然是人多些,熱鬧一番才好,索性我來下個帖子治酒辦席,再多請幾個人如何?”

王旬贊道:“這主意自然使得。”

蘇蕭當即坐了下來,提筆下了帖子,王旬劉許沉兩個站在一旁,看她一一寫來,先是杜士祯再是丁惟等幾個與蘇蕭同屆的進士,也都是王旬劉沉許兩個相熟的,兩人一面看一面點頭道:“今日必然十分熱鬧。”

話音剛落,卻見蘇蕭擱下了筆,卻是已将帖子寫完了,兩人再一看,除開方才的那幾位,其中卻另有一人,王旬見了此人的名字,眉毛卻微微皺了起來,道:“邱大人?邱大人一慣清貴,很是冷峻傲物,卻是不喜熱鬧的,他怕不會來的罷?”他後頭的話卻實實沒有說出來,邱遠欽年紀輕輕卻已身居高位,更是皇上面前炙手可熱的人物,便是這樣将他請了來,旁的人卻不知又要說出什麽蘇蕭趨炎附勢的話來。

蘇蕭只将筆尖在筆洗中蕩了兩蕩,那筆洗中頓時暈起一層墨痕,那墨痕在水中蕩了開來,痕跡越來越淺,她口中淡淡道:“邱大人曾在江陽于我有恩,高義仁厚,同小弟一并承擔矯拟軍令之罪,我卻一直未曾好好當面謝過他,于情于理小弟也需得謝上他一回,否則小弟難以心安。”她擡頭看了看兩人的臉色,又笑道,“就算是這次去碰一鼻子灰,小弟也算是了個心願罷。”

王旬見她如此這般說來,便只得随了她去,心道這帖子必然是泥牛入海,那邱遠欽必然是不肯來的。

當下,蘇蕭便着人将帖子一一分送了出去,又囑了銀香拿出些碎銀子交給家裏燒飯的婆子,将瓜果吃食等物一一辦備起來,待到了掌燈時分,筵席茶酒等已是置辦齊全,丁惟杜士祯衆人俱已是到了,蘇蕭原本思忖着邱遠欽必是要來的,卻沒料到左等右等卻不見他的半分人影,王旬見衆人俱到了,獨缺邱遠欽一人,便拉了蘇蕭到一旁低聲勸道:“看樣子,邱大人今日卻是來不了了,咱們還是開席罷?”

蘇蕭本想借着這酒宴掩人耳目,再問上一問邱遠欽對蘇家的事到底知曉多少,沒想到他卻未曾到席,心中不禁暗暗失望,卻也只得點頭道:“也罷,請列位入席罷。”

衆人少不得又推脫一番,自然又是請了主人蘇蕭坐了主位,一時間笑語晏晏,觥籌交錯,熱鬧無比。吃了一圈之後,杜士祯起了個頭,站起身來道:“來來來,今日咱們蘇蘇平安歸來,人說大難不死,必有洪澤,這實實是可喜可賀的好事情,咱們說什麽都要敬一敬咱們蘇蘇!”

說罷自己倒仰頭一飲而盡,衆人轟然叫好,便一一上去要灌蘇蕭喝酒,蘇蕭百般推脫,卻知今日是躲不過了,正在不可開交之時,突然聽聞下人在外頭叩門道:“列位大人,邱大人來了!”

話音未落,卻見邱念欽推門而入,朝衆人拱手道:“邱某來遲了,給諸位賠罪了。”衆人一愣,少不得在心中暗暗詫異,都道極少在這種場合見到他,一時間竟是鴉雀無聲,面面相觑。

杜士祯見到他到來,倒是當即站了起來,嚷道:“原來蘇蘇還請了邱大人!咱們蘇蘇下帖子,你豈能遲到?來來來,理當自罰三杯!”

衆人平日間俱見他一貫流風回雪,素來是的清貴到了極點的人物,又是當代士子中領銜文藻之風流人物,當下除了杜士祯那小子也無人敢上前戲弄于他,只待看他倒要如何。

卻見他淡然拱手道:“邱某認罰。”早有丫鬟備了酒具酒杯等物上前,他取了杯子自斟三杯,一飲而盡,飲罷方才擡頭看了蘇蕭一眼,低聲道:“門房怠懶,方才才将帖子送至我手中。蘇大人,邱某失禮了。”

蘇蕭還未答話,旁邊便有王旬丁惟等人忙将他讓到了蘇蕭旁的上座:“邱大人這邊請。”

蘇蕭上一次見他卻是兩三個月前在江陽的時候,那一回他雇了一葉扁舟專程在江中等她,勸她不要去尋鄭洺。在那扁舟之中,他輕吟兩句詩,“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他的每一個字都如同巴山蜀水的夜雨一般,潮濕而溫潤,一點一滴地浸落在她的眉間心上。

他慘然道:“等待一個人的滋味,蘇大人怎知我沒有嘗過?”

他溫了上好的桂花酒,擡手将那玉壺春瓶提起來,往琉璃杯裏斟滿了桂花酒,道:“這酒剛剛好,蘇大人喝一口罷。無論蘇大人如何看待我,我心意一如既往,此江為征。”

她狠狠地将那些故事沉入心田最深處,任憑它覆蓋上厚厚的土漿淤泥,只做再不知當日之事,側身舉杯道:“大人曾在江陽有高義之舉,與蘇蕭同負矯拟軍令之罪,蘇蕭感念不盡。今日略備薄酒,以酬大人之義舉。”

邱遠欽知她今日主動相邀必有要事,現在又當着衆人重提那日在鄭溶帳前的舊事,分明是在暗示他,她現下乃與他同為二殿下效力,怕是與鄭溶暗中已成了水火之勢,他心中不免微微有些恻然,無論自己如何勸慰,她終究還是被卷入了這場血雨腥風的龍虎鬥之中,不禁黯然道:“不過舉手之勞,當不得高義二字,也不值蘇大人這般挂懷。”

衆人少不得又附和一番,酒酣之時不覺已是月至中宵,蘇蕭因着做東的緣故,亦是被人灌了許多的酒,她原本便不善飲酒,又因着昨夜之事分外神傷,頗有幾分借酒消愁的意味,竟是來者不拒,不多時已顯出面赤耳熱之态,漸漸地覺得額頭上突突跳動,卻有些支持不住,便趁着衆人酒意正酣,席中沒有人留意她的時候,獨自一個扶了牆壁慢慢地走出房門外透一透氣。

夜風習習,她獨自一個遠遠地走開,屈身坐在後院水池子邊的青石階上,一絲絲兒涼風悄無聲息地透入衣裳之下,她只覺酒後的燥熱之氣仿佛更重了些,她回頭望了一望,莫說房內衆人,便是下人婆子也無有一個,她遂取了鞋襪之物,光足踏水而下,将一截子小腿沒入那池水之中,池水中星光搖曳,波光粼粼。

她坐在涼石之上,聽得房內的喧嚷之聲遠遠地傳了過來,她微阖上眼,雙手支在膝蓋上頭,仿佛回到了幼年的時候。

那時候每逢嘉節,蘇府前頭必然也是人丁興旺,喧嚷熱鬧,自己則常在随了從席中偷跑出來的阿兄,在爹爹書房後頭玩耍,冬日躲在檐下團雪,夏日潛入地窖偷冰,有一次,她喝多了阿兄從酒席中帶的酒,臉頰跟在滾水裏頭煮得熟透的紅蝦一般,紅彤彤地燒得厲害,阿兄怕她被燒壞了,便将從書房後頭的水池子裏頭舀了一桶水,兜頭兜腦地朝她澆下來,她當即不負衆望地大哭了起來,哭聲立刻将家中衆人召了來,害得阿兄被爹爹在宗祠裏頭罰跪了整整一日。

往事如煙,她久坐良久,方覺那燥熱之氣漸漸地散開了去,又不知過了多久,背上已微微有些了寒意,卻有人輕聲在她身後道:“莫要貪涼,快起來罷。”

她回頭,卻見邱源欽靜靜地站在自己身後,卻不知是什麽時候到的。

這一次,她倒是沒有逞強,只慢慢從池邊站起身來,提起衣裾拾階而上,一時間水聲潺潺流金濺玉,一池星光搖曳不已。水銀般的月色之下,邱遠欽瞥見她一雙赤足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踏在粗铄微涼的石階之上,一步一步地從水中走了出來,清亮的池水順着她的衣裾淅淅答答地流淌下來,一點一點地潤濕了腳下的石階,四周的空中淺淺地彌漫着一股潮濕溫潤的氣味,仿佛帶着些清水的潮氣,又有些微微的酒意,竟叫他分不清這一點氣味到底是什麽。

他的面上漸漸地紅了,略略側過頭去,掩飾道:“你衣服俱是濕透了,我這就去喚銀香過來。”

蘇蕭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腳,噗呲一聲笑出了聲:“人人都說邱大人似谪仙一般,我看來邱大人卻是個俗人,竟還計較這些繁文缛節的小事情。”

邱遠欽并不說什麽,既不辯解,也不答話,半晌方道:“你與那鄭溶……”卻只說了這幾個字便住了口,再沒有往下說下去,面上漸漸浮現起尴尬悲涼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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