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月如水
鄭溶兩個字如同冬夜寒潮一般,夾雜着漫天風雨,朝着她撲頭蓋臉砸來,将她全身上下澆得荒涼透骨,她止不住那一陣勝似一陣的寒意,只聽見空氣中自己的聲音冷淡到了極點:“邱大人到底想問什麽?”
邱遠欽近日來聽聞了不少關于她與鄭溶的旖旎□□,坊間編排得極為繪聲繪色,人人都道禮部主事蘇蕭如何的色如春花,如何的香膚柔澤,又如何的意态風流,雖為男子,可妖豔~媚人之狀卻更勝過尋常女子千倍萬倍,魅惑得一貫冷峻自持的三殿下如今耽于美色,将六部政事俱是抛在腦後,只與他日日夜夜形影不離,坐卧同行,恨不得兩個人化做了一個人才好。
這閑事由茶肆酒樓中說書老兒信口胡編了來,再由唱曲子的小娘子勾着一雙媚眼纏綿悱恻地咿咿呀呀唱來,越發攪擾得京城紛紛擾擾流言紛紛,更有甚者,竟有青樓勾院中的小倌兒借着這一時的東風改了名號,向客人們呈上名帖的時候,喚作如蘇、蘇眉、蘇春之流的便有四五人之多。
這還不算,前陣子官場中還隐秘地流傳着一則極香豔的風流之事。
說是有一日,瑞親王殿下偕了那位色若拂曉之花的蘇郎同游明曉山,游山之時,那蘇蕭在海棠花下沖着永定王璀然一笑,一時間人比花嬌,天地為之暗色,那一番妖冶勾魂的模樣逗引得瑞親王心波蕩漾,難捺心中情郁,當場便要摁了那蘇蕭在山色水光之中行起床闱之事。
只是瑞親王殿下四下一望,一時間卻難尋到可以充當床褥的地方,雖說情郁難抑,可心中又實在是憐惜蘇蕭,舍不得那遍野橫逸的花刺虬枝傷了他分毫,一時興起,竟然幹脆摟了那溫軟勾~人的身子,直接在汗血寶馬的雕鞍上頭将那美人死命地折騰起來。
那蘇蕭本是生性浪~蕩的尤物,更兼坐下的汗血寶馬在山水之間信馬由缰,緩緩而行,些微的颠簸又生出一番床帷之間少有的意趣,自然是媚眼如絲,嬌~喘連連,香汗膩雪激得瑞親王殿下使出了十二分的手段,越發弄得那蘇蕭郁仙郁死,放聲吟哦不已。
哪料到這蘇蕭衣衫散亂,青絲似緞玉肌賽雪,只管伏在了那駿馬上頭,那下頭的馬兒卻十分的不耐煩,瑞親王又一味地要叫那蘇蕭雌伏,一時間松了缰繩,手中銀鞭猛然朝着身下馬臀狠狠地抽了下去。
那馬兒猛然吃痛,如同一道驚電一般沖了出去,那蘇蕭早已是渾身酥~軟,哪裏還經受得住這一下子?一時間只覺酥麻難奈直沖雲霄,眼前天旋地轉,攀在瑞親王胸口前的雙手陡然松了下去,饒是瑞親王及時控馬伸手撈人,那蘇蕭卻仍舊被馬兒狠狠地摔落到地上,在瑞親王的別院裏頭足足養了一個月傷。
不過是三五日之間,那則香豔淫——靡到極點的事情便如同小石投池一般,在那官場之中迅速地傳開了來。邱遠欽如何肯信旁人這般的紅舌白口的肆意诋毀?不日便請了手底下的幕僚馬先生親自走了一趟紙筆胡同,旁敲側擊地向王旬打探蘇蕭的消息。
可帶回來的消息卻讓他幾乎捏碎了自己的掌心。
明曉山。親王別院。護主有功。重傷不醒。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的消息。
護主有功。言下之意,便是因着鄭溶而受傷了。
他不敢再朝下深想,他換過庚帖拜過花堂的妻子,他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心意相通要共度今生的妻子,如今卻和另外一個男人的名字緊緊地連在了一起,竟……還是以這樣的方式。
馬先生從紙筆胡同回來的那一日,他坐在庭院中,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春夜料峭,寒意透骨,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他獨自跪在宗祠裏的幾個寒夜,他明明知道她身何處,自己卻被禁锢于另一處,身不由己,救不得護不得。只是那個時候,她還是他未過門的妻子,他還能為她争上一争,如今她卻與他毫無瓜葛,他只落一個欲訴無門,越發是連說也說不得的了。
接下來的日子便如同磨盤一般,一天一天慢吞吞地向前碾壓而去,她依舊沒有半分消息,巨大的碾石便日日從他的心上碾壓過去,一日複一日,将他的心腸一寸寸地磨成了齑粉。
他在那樣的漫天流言之中越發坐卧不安,他并不相信那流言蜚語,只恨自己枉為铮铮男兒,卻無力護佑自己妻子一個周全,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一步步地身陷泥潭,身處危境,踏入那樣的血雨腥風之中,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屍骨無存。
他本已是不奢望她再能對他說上只言片語,卻沒料到今日黃昏時分,門房卻送來了一堆信劄拜帖,他素來是不理會這些官場往來之事的,門房知曉他并不會拆看那些人事劄子,不過是命了手底下的幕僚一一回了便罷,因此上也越發怠懶,總是兩三日才送來一回,他也并不十分在意。
今日那門房照例捧了信劄拜帖給他過目,他卻一眼就瞥見那最上頭的一封拜帖上寫着幾個端端正正的娟秀小楷,竟然如同他日日夜夜揣在懷中的那張薛濤箋上的字跡一模一樣。
他兩步趕了上去,劈手奪了那門房手上的那張拜帖,下頭的落款果然是他想也不敢想的兩個字——蘇蕭,手指微微顫抖,拆開來一目十行草草看來,卻是她今日邀了他去紙筆胡同小聚。
沒有別的念頭,只有一波又一波地狂喜湧上他的心頭,她竟是平安回來了。
窗外已是華燈初上之時,他一時間竟然也顧不上別的,衣冠鞋襪竟也未曾換上一換,便一疊聲喚了人備轎,馬先生那日見他酩酊大醉,今日神色卻又如此急迫,他雖然并不知那蘇蕭與邱遠欽有何瓜葛,心下卻隐隐浮上不安,不由開口勸谏道:“大人,那蘇蕭如今與三殿下之事如滾水正沸,大人還是不要去的好……如此私下相邀,莫讓三殿下起了什麽疑心。”
邱念欽一腳已是踏進了那轎內,聞言轉過頭來,臉色僵了一僵,道:“我……自有分寸。”當下也不多話,只催了轎夫往那紙筆胡同趕。
他本以為自己自有分寸。只是看一看她安然無恙便已滿足,可當聽見那間小屋傳來人聲喧嚣,俨然是蘇蕭含着笑意的聲音:“列位,蘇某卻是不知這是個什麽道理,哪個說做主人必得陪酒三巡?”
他聽見她的聲音,心中不知為何卻泛起一絲怯意,兀自站在門口定了一會神,方推了門進去,沉聲道:“邱某來遲了,給諸位賠罪了。”
她正坐在上席,笑意盈盈,下頭列位士子摯友,觥籌交錯。
猛地見他進來,她臉上的錯愕之色一閃而過,随即半垂下眼眸不再看他,更未曾立身相迎,吉語相邀,全然沒有做東的自覺。
他心中一澀,只顧自飲三杯,飲罷才終于擡眸直視着她,低聲道:“門房怠懶,方才才将帖子送至我手中。蘇大人,邱某失禮了。”
她雖說是重傷才愈,面色卻沒有十分蒼白,那鄭溶許是盡力照拂于她,他也曾聽人說,那明曉山的別院日日遣人從京城快馬加鞭送了各式最新鮮的滋補之物,源源不斷地送到蘇蕭的榻前。
她終究是平安回來了,除此之外,他還有什麽所求呢。
衆人見他來,俱是面面相觑,忙讓了他坐在上首,她的座位正在他的旁邊。她與他近在咫尺,兩人間的氣氛凝重得幾乎要讓他屏住呼吸,她并不曾看他一眼,只舉了那雙耳小杯,語氣漠然提起一件幾個月前的舊事:“大人曾在江陽有高義之舉,與蘇蕭同負矯拟軍令之罪,蘇蕭感念不盡。今日略備薄酒,以酬大人之義舉。”
他是何等聰明之人?當即便知她與那鄭溶已成水火之勢,才會在這樣的當口上提起當日兩人共同矯拟軍令,共抗鄭溶之命的事情來。當初在江陽他勸不得她懸崖勒馬,如今能做的,怕是也只能随她赴湯蹈火而已了罷?
自有分寸。
哪裏還有什麽分寸?他怕是早已經分寸大亂。他看着她一杯接着一杯,不像喜慶的樣子,反倒是一副借酒澆愁的模樣,半途中她乘人不備從席上溜走,獨自一個兒躲到這裏來。
他站在她的身後,月色如灑,靜默良久,凝視這那道獨自坐在青石階上的寂寥背影,只想問上一問,這些日子,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她受的傷到底嚴不嚴重?她……她與那鄭溶到底是什麽關系?
可終究卻什麽也說不出來,他只緊緊地攥緊了手心,含在喉嚨裏頭的問句在他的舌尖上滾了兩滾,終究卻被他生生地咽了下去,她的眼底分明是一派黑白分明的寒意,仿佛已經是疲倦到了極致:“邱大人究竟想問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