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父母”
在季姜的堅持下,兩人還是沿着上坡的小路往半山腰走去。
季姜趴在季迦禾背上,一只手從對方脖頸上耷拉下,打着手電筒,燈柱也跟着懶洋洋亂晃。
“好好打。”季迦禾道。
季姜看不見他的臉,也知道他一定皺了眉,于是乖巧的“哦”了一聲,用心照起路來。
嗚咽的北方吹得樹影幢幢,松柏的枝丫像張牙舞爪的怪物。
這座山上墳茔密集,葬滿了山下村落裏面的先人。
按照當地習俗,墳堆前要植松柏,因此山道兩旁盡是高大的松樹,夜間看着更是黑沉可怖。
他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到了這,也甚是膽慫,于是只能從鼻腔裏哼出來一個“哥……”
季迦禾呼出的氣息瞬間霧化被風吹散,他像是漫不經心般的随口應了一聲。
見季迦禾理他,于是季姜又拖着長調子,貼着他的脖子喊道:“哥……”
“嗯。”季迦禾繼續往前走,腳踩着冬日裏的枯草,發出吱呀吱呀的響動,這次回答的比剛剛認真一點。
“哥。”季姜又叫了,聲音裏面帶了一點笑。
“哦。”季迦禾還是應了。
“哥,哥,哥……”季姜忍不住的喊了起來,一聲又一聲,帶了點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撒嬌。
“……”季迦禾這次沒理他。
“哥!”季姜圈住他的脖子,又貼近一點,近到兩人體溫相遞的程度。
季姜的毛衣袖子猝不及防紮到季姜禾脖子,觸電般的瘙癢讓他下意識一避,結果腳下一個不留神,兩人差點一頭栽進路下的亂草堆裏去。
“哎……哎……哥!”季姜吓得立馬抱緊人。
季迦禾穩住身行,手用力撐住一旁的樹幹,喘了一下,呼出一口長長的白霧。
“安分點。”他無奈道。
“哦。”季姜連忙點頭,滿嘴答應着。
“哥,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季姜不害怕了,腦袋一轉,又開始作怪了。
“……”季迦禾對他何等了解,向來把他的脈把的死死的,因此并不理會他。
見對方不為所動,季姜清了一下嗓子,說:“不想聽故事,那我給你唱個歌吧,媽媽背着洋娃娃聽過麽。”
這個鬼故事,還是他上小學時候從班上膽子最大的小朋友那裏聽來的,當時人多,無所畏懼。此時此刻在這個十分應景的地方,他只是略一回憶情節,忽覺後背滲人。
吓人不成,反倒是自己先一哆嗦,“算了,算了,改天唱給你聽。”
前面一轉彎,爺爺奶奶墳頭到了。
季迦禾将人輕輕放到了一邊,讓季姜扶着松樹幹坐在一邊水泥臺子上,自己上前借着手電的燈光開始收拾前面的雜草。
季姜看着他認真的撥開雜草,撐着腦袋看了一會兒,從兜裏摸出兩個橘子,嘴裏嘀咕道:“文明祭祀,不能點火,只能從家裏拿了兩個我喜歡吃的砂糖橘……爺爺奶奶不要嫌棄,先墊吧墊吧。”
“等我掙了錢,一定回來給你們二老豎碑立傳,讓你們成為這座山上最氣派的老頭老太太。”
“今年我考的不好,你們二老在天之靈,要保佑我開了學月考英語閱讀理解蒙的都對。”
“哦,對了,感覺我媽更年期來了,每天脾氣都躁的不行,奶奶你記得抽空去找我外婆串串門,讓她給我媽多托夢管管她……”
“你們和外婆在那邊要好好的,等百年之後,哦,不對,七八十年後,我就來跟你們團聚,你們可不要忘了我長得什麽樣,到時候記得來接我。”
“奶奶……”季姜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心裏偷偷補了一句。“我想你了……”
他跟個小和尚念經一樣,嘀咕個不停,季迦禾也不理會,只等他念的差不多了,走過來将他手裏兩個小橘子拿過去,端端正正擺在了磚砌的香爐前面的水泥墊板上。
擺好了,面對着墳茔,規規正正的磕頭祭拜,剛要起身。
就聽見季姜又理直氣壯使喚他道:“再磕一個。”
見季迦禾望過來,季姜理直氣壯用下巴點了一下自己的腳:“腿腳不便,幫我也磕一個。”
季迦禾轉身,再磕了一個,這才起身,走過去扶起他。
他順勢将身體的重量全依托到身側人,懶懶的站着,望着黑漆漆的墓地。
“草長得好快,去年清明來的時候明明已經清理過一回了。”季姜忽然道。
季迦禾目光落在隔壁那座幾乎被枯草淹沒了的土堆上,道,“等明年來的時候,在那邊補幾顆柏樹苗,順便請人來清一下雜草。”
季姜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目光輾轉數次,終是猶豫着,又不忍的道,“費那功夫……幹嘛。”
季迦禾卻道,“順手的事。”
季姜小時候第一次跟着家裏人來上墳,他指着隔壁的那個沒有墓碑,也沒有貢品的小土堆問道,“媽,那邊也是個墓麽?怎麽連個名字都沒有,怪可憐的。”
那個不知名的小土堆就在爺爺墓地隔壁旁邊,離得不遠也不近。那時候奶奶還在,跟着他們一起來,看着他對着墳包指來指去,板着臉拍了一把他的腦袋道,“小孩子家家,別亂指!”
他委屈巴巴的看向媽媽,結果季媽媽也繃緊嘴角沒有理會他。
那時候他還小,并沒有看出來大人們那一瞬間,因為各自不同的隐秘心事所呈現出的複雜表情。
于是他只能跑過去騷擾季迦禾,小聲問道:“哥……你知道麽?”
季迦禾看了一眼,搖搖頭,“可能是哪個親戚吧。”
按照習俗,村子裏會貫舊例劃定墓地區域,而這一片本就是屬于季家的老墳地,自然不會埋葬非親非故的其他人。
所以,會是誰呢?
當他們返回的時候,再一次路過那個墓,季姜眼尖的發現,墓地前面的草叢裏放着一支花,花上還沾染着露水。
被草淹沒的花就像是被刻意藏了起來一般,但它依然嬌豔欲滴。
後來清明時,季姜總是在那個墓堆前的草叢裏看見不同的花。
玫瑰,百合,山茶花……總是只有一支,總是帶着蓬勃的生命氣息。
它跟那個不知名的墳墓一樣,都有着無盡的神秘感。
後來有一天,季姜忽然意識到了那裏埋着誰。
那個謎底就像是一簇火花一樣,驀然點着,在短暫的晝亮,又極速燃盡,之後只剩下無邊的黑暗。
他也曾好奇過,為什麽自己會被親生父母抛棄,為什麽他們從來沒有出現在過他的記憶裏和世界裏。
而這個墳堆卻告訴了他答案,他們或許已經死了。
就埋在這裏。
後來季姜在祭拜完爺爺奶奶後,總會偷偷望一眼旁邊這個年久荒蕪的小土包。
那種血脈相連的感覺非常奇妙,會讓他心底裏不受控的泛起漣漪。
一圈一圈,被風打散,又慢慢歸于平靜。
可是他卻再也沒問過什麽,也從未表露出過什麽,有些時候好奇就像是一滴墨,會把潔白無暇的絹布染上污點。
他不願為了那點自私的好奇打破原本的東西,他所能做的,只有每年遙遙這一眼。
這一眼,足以讓他心安。
此時此刻,他和季迦禾并肩而立,兩人明明站在一處,卻各有各的心事,也各有各的秘密。
他們皆是無聲的,靜默的。
耳畔唯有風聲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