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新年禮物

外面太冷,兩人躲進咖啡店裏,等單的過程中季迦禾忽然從大衣外套裏摸出一個東西來,用手掌包着,放在桌子上。

季姜起初沒注意,等看清楚後,立馬把胳膊從桌面上挪開,一臉警醒問:“什麽東西?”

季迦禾放桌子上的是一個響尾蛇玩具,蛇頭吐出長長的信子,兩個血紅色的大眼珠子蠢中帶一點點兇意,塑料蛇尾裏面盤着一些金色的豆子。

“?”他看來看去,不得竅門,實在不懂向來一本正經的季迦禾為什麽忽然掏出這麽一個玩意來。

對方看他一腦門疑惑表情,輕快的揚起眉梢,從他手裏拿過去,擺在桌子上,率先從盤着的蛇尾裏掏出一個小金豆來,然後用下巴一點,示意照着他的示範來。

季姜瞪着眼,不明所裏的伸手也跟着從蛇尾巴裏摸出一枚小金豆來。

他剛準備抽回手,塑料蛇忽然張開血盆大口,抖動起來,唰的一下跟活了一樣,往季姜手背襲來。

季姜吓得原地彈跳起來,倒抽一口冷氣,抱着手閃電般縮回。

“你!你!”看着蛇頭恢複原狀,季姜這才心有餘悸的坐回椅子上,被氣鼓了臉。

他怕蛇,所以小時候一家人出去玩,季迦禾沒少用“有蛇!”來吓唬他。

還屢試屢中。

季姜次次都被逗的滿地亂竄,“哪裏?哪裏!”而季迦禾總是在一旁得逞般哈哈大笑。

“誰知道你運氣這麽背啊,才第二個就能觸發機關了,我剛剛看老板玩,人家都是捱到了最後幾枚。”此時此刻的季迦禾優雅的用手撐着下巴,笑眯眯的看着季姜。

他實在太過了解季姜,知道這人又慫又愛玩,果然一緩過勁兒,季姜就一邊用指尖小心戳着蛇頭,一邊道:“我還以為你是去買煙……搞了半天是去買這個小玩意去了,幼稚!”

“幼稚麽?”季迦禾道。“我覺得跟你年齡挺搭的,送你做新年禮物剛剛好。”

“來來來!重來!”季姜剛剛被偷襲,心裏不爽,誓死要扳回一局。

這一次他變得謹慎起來,只敢用兩根手指去撈,而且一拿到手,指頭就迫不及待飛快撤離,生怕被蛇頭夾住。沒有攻擊到,他開心的為自己歡呼起來。

蛇尾巴裏只剩下最後三顆,季姜瞟了一眼季迦禾,忽然計上心頭,直接一次掏出了兩顆。

“又耍賴?”季迦禾挑眉。

季姜翹起二郎腿,抖着腳尖道:“你又沒說一次只能拿一顆。”

兩人小時候回老家玩,經常會搬着竹凳子放在院子裏的櫻桃樹下下象棋消磨時間。季姜每次眼見自己敗局已定,就會靠着不斷悔棋垂死掙紮。

剛開始時候,他還會根據季迦禾的臉色試探着自己下的地方對不對,後來這人一點點老練起來,變得喜怒不形于色,無論他怎麽試探都是一副八風不動模樣,臉上一點破綻再也看不出。

季姜只能抓耳撈腮自己想。

時隔多年,季姜回憶起從前,笑起來,“哥,你知道你為啥每次打牌都打不贏我麽?”

季迦禾擡起眼。

“因為我每次快輸了的時候,就會藏牌,等洗牌的時候再偷偷放回去。”季姜笑眯眯的道。

如果說感情裏先動心的人是輸家,那此時此刻的他已經站在了輸的邊緣。

所以他不得不把作為真心的底牌徹底藏起來,緊緊的捏住那最後一點可憐的主動權。他側頭看着季迦禾,收起響尾蛇玩具,故作輕松地道:“哥,好歹是新年禮物,你就打算這麽應付我?”

季迦禾看着他快速拆解收拾玩具的指尖問:“你想要什麽?”

季姜低頭一笑,眼睛裏卻潸潸。

兩人坐在商場旁邊的咖啡店玻璃窗裏,雪紛紛揚揚的落下,一人手捧一杯熱飲,一起看着外面人來人往的街道。

街對面有個巨大的顯示屏,之前季姜聽人說過想要在這裏展出廣告,一小時就要好幾萬,此時上面正在展播奢侈品手表。

香車美人,璀璨燈光。

季姜擡頭看着屏幕,托腮皺眉道,“讓我……好好想想……”

屏幕一閃。

突然出現了一個動畫片段,與之前的廣告完全不一樣。

動畫主角是一男一女。

劇情似乎是兩人在不同的時空相遇又分離,畫面絢麗唯美。

季姜忽然道:“咦,這不是最近挺火的那個電影麽……哥,你去看了沒。”

季迦禾搖搖頭,“沒有。”

“哎,忘了……一個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全紮在文獻裏的人,怎麽會有空去看這種電影。”季姜嘆氣道。

兩人都仰頭看向屏幕,臉上倒映出畫面裏的明滅光彩。

“還挺有意思,可惜字幕看不懂……”剛念叨完,他忽然搖了一把隔壁人的胳膊,道,“你大學選修第二語言不是日文麽?給我翻譯翻譯。”

季迦禾收回視線,往回坐直身體,一半的臉埋入陰影中去,就像是綿延入黑暗中的山巒,他問,“你想知道哪句意思?”

季姜随口道,“就現在這句,你翻翻。”

季迦禾看回大屏幕,等臺詞結束,才一字一句道:“所謂的現實就是無數偶然的重合。”

“用日語怎麽說?”

“現実とは無數の偶然の重なり。  ”

季姜照着他的口音磕磕巴巴的重述了一遍,還沒說完,就看見季迦禾笑了。

“喂,你笑什麽,我發音不對麽?”季姜感覺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挑戰,不服氣的推了季迦禾一把。

“你自己覺得呢?”季迦禾反問道。

“下一句呢?什麽意思?”季姜沒理會他,又問。

“ 即便這樣四處搜尋,也沒辦法見到他。雖然見不到,但是,唯獨一點是無可否認的。我們兩人只要相見………”他慢慢念出臺詞。

“後面呢?”季姜追問。

季迦禾忽然低頭喝了一口咖啡,道:“後面的……認不得了。”

季姜不信,瞪大眼看着對方。

半天都沒在那張臉上看出什麽來,于是只能哼哼唧唧嘲笑起來道,“原來你也是個半吊子……”

“走吧。”季迦禾喝幹最後一口,起身撈起外套。

兩人走在街上,季姜一直低頭在看手機,忽然道,“咦,這個有意思。”

季迦禾原本替他在看路,聞聲順着他的視線望去,手機屏幕上,是一個APP廣告詞,“會者定離,一期一祈。”

下一句。

“這一瞬,你想對身邊此時此刻那個‘他’或者‘她’說些什麽。”

“如果時間是五年後呢。”

“你又會留下什麽樣的話語?”

然後具體展示了如何登陸設定預發信息的界面——原來是個社交軟件,為了吸引人下載做了一個特別企劃,登陸APP可以設定短信,定時發送給某個人。

不過時間是定死的,五年後的元旦夜對方才會收到這條短信。

季姜興致勃勃道,“哥,你想對五年後的我說點什麽。”

季迦禾拍了拍落在袖子上的雪,沒搭話。

季姜掏出手機開始搜APP名字,單手操作,手指飛快,他嘴裏道:“算了,算了,沒有想說的算了……”

他還特地背過身去,站在牆角開始打字,像是在編輯着什麽,敲了幾行字,然後擡頭皺眉,盯着虛空中的某一點開始沉思,看起來嚴肅又鄭重。

季迦禾站在一旁,看他難得如此認真又莊重的一面,露出探究的表情。

季姜轉頭,剛好和他的視線撞了個正着,立馬藏起手機,遮掩起眼底的酸澀,故意笑呵呵道:“幹嘛,想偷看麽?”

季迦禾搖搖頭,将喝光咖啡的紙杯子捏着邊沿順手放入垃圾桶。

季姜把手機背在身後,憧憬道:“五年後我都25了,也不知道那會兒我會在哪,又在與誰一起跨年。”

說完,忽然一笑,帶着點自嘲意味,“說不定過得和現在一樣沒勁兒。”

接近午夜時分,氣溫持續下跌,雪也下的更大了,就連街道也在風雪的覆蓋下變得靜谧起來。

“你想要什麽禮物。”季迦禾再一次問,他還沒有忘記剛剛的話題。

“想要……”季姜用腳尖踢着地上的積雪,立在原地,低下頭。

季迦禾伸手把衣服上的帽子替他拉起,擋住一部分雪。

許久,季姜才擡頭認真道:“我想要對你來說……最珍貴的東西。”

帽子上有長長的絨毛,被風吹的東倒西歪,幾乎遮住了他一半的臉頰。

聽了這個回答,季迦禾挑眉道:“對我來說最珍貴的東西是自律……你想要的話,我倒是可以幫你一把。”

“媽不是讓你考公麽,明天開始,我六點半叫你起床,每天先做一套題醒醒神……”

季姜立馬舉手道,“打住,打住,我不要了,要不起!”

“那就七點半叫你。”

“放過我吧……我什麽都不要了。”

兩人說說笑笑的朝着街道另一頭走去,季姜藏在衣兜裏的手,悄悄點下了屏幕上的發送。

發送成功後,頁面上忽然出現一句話,“後來我終于明白,她盡管跟天氣一樣難以預料,卻也跟天氣一樣無可避免。”

季姜本低頭看路,恰好看見了屏幕上這句話,目光不由久久的停駐,連帶着心頭忽然毫無征兆的一顫,心房裏跟着起了霧,像是征兆着一場雨季的到來。

“怎麽了?”季迦禾問。

“沒什麽。”季姜笑着搖搖頭。

趁着季迦禾去街角買東西功夫,季姜在天橋底買了一個冰淇淋。

怕被季迦禾看見又說他,于是特意跨着大步,三步并作兩步的邊吃邊往天橋跑去,想躲在上面吃完再下去。

接近午夜,橋上一個人都沒有,但下面的朱雀大道上卻車流如虹河。

季姜撐着欄杆,頭頂的雪落在手背上和冰淇淋尖上,被他一口舔掉。

冷意蹿入舌尖,凍的牙齒打顫。

他眼睛看着下面的車流和人海,像是隔着一個時空在注視着這一切。

這一瞬,他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寒冷其實和孤獨一樣。

一個冷的是軀殼,另一個冷的卻是靈魂。

寒冷讓人渴望爐子裏的溫暖熱意,孤獨卻讓人渴望如同焰火一樣的愛意。而得不到愛意溫暖的胸腔的像是積滿陳灰的死寂爐竈般。

季姜吞下一口冰淇淋,舌頭已經被凍的嘗不出甜味來。他卻像是不知冷熱一樣,依舊機械的大口啃着冰淇淋,讓舌頭和牙根被冰出令人痛快的疼痛感,直至痛感逐漸消失徹底麻木。

而此時此刻的季迦禾正在被人拉住推銷着些什麽,他冒着大雪低着頭仿佛在認真看手裏的傳單,旁邊站着的大媽可能難得在這樣的天氣裏拉住一個願意停下腳步的路人,于是抓緊機會,費勁口水講解着,她時不時搓着手心,哈出熱氣取暖,不停跺着腳。

季姜在他們看不到地方,靜靜的注視着季迦禾的身影,他眼裏的貪婪與肆意終于再無收斂,全部赤誠的攤展開來。

明明與那人只有寸步之遙,卻偏偏像是隔了人山人海。他幾乎能感受到人潮的力量在不斷擁簇着彼此,把他們推向完全不同的地方。從小到大,他在任何時候,任何事上都從來沒有有過這麽濃烈的無力感。這種被命運和時間拉扯着置身于被動中的感覺,就仿佛捆住了四肢,捂住了口鼻,把他窒于缺氧的水底,逼迫着讓他主動放棄了掙紮。

崩了一晚上的情緒終于有了一個缺口,那些名叫悲傷的東西迫不及待的湧出,幾乎将他徹底淹沒。

季姜一邊大口吃着冰淇淋,一邊忍受着寒冷帶來的痛意,眼淚落在甜筒上,燙出一個小小的窩。

他心裏明白,無論自己再怎麽悸動,再怎麽掙紮,再怎麽失控。在季迦禾眼裏,自己不過是晚出生六年,又親手帶大了的弟弟,所以他是季姜,也只能是季姜。

而他的那份可憐的、可悲的喜歡,注定只能是一張被永遠藏起來的底牌——至少在他們人生的牌桌上,它的出現,是象征着是打破規則的罪惡。如果,如果它一旦被暴露在季迦禾眼裏,只能是不吉的,和不潔的。

自己永遠只能像在極夜裏渴望陽光的人一般,獨自渴望着那個永遠不會屬于他的季迦禾。

注:1、“後來我終于明白,她盡管跟天氣一樣難以預料,卻也跟天氣一樣無可避免”——安吉拉 · 卡特《焚舟紀》

2、兩人翻譯的日語摘自《你的名字》電影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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